两个人立在小巷的墙垣暗影之下,庞秋沉原本阴沉的面容显得更加黯然失色。

一眼就看得出他心绪不宁,情绪低落。

温惟知他有事要说,但又迟迟不开口,忍不住先问道:“庞大人有何事?直说便是”

又见他一脸犹疑,很是为难的样子

又轻声问道:“庞大人可是碰到什么难事?可有我能帮的上忙的地方?”

庞秋沉摇了摇头,勉强苦笑了一下,有些话他憋在心里想说却不知从何说起。

不是因为羞于启齿,而是觉得时机未到。

以前他总以为很多事可以来日方长,润物无声,细水长流。

总有一天她会知道自己的心意。

直到今夜

他才清醒得意识到,太多的不可预知,太多的出乎意料,太多的无可奈何都将猝不及防地出现在他未来的跌宕起伏人生中。

可悲的是,自己如池鱼笼鸟般,让他难以挣脱命运的束缚。

堂堂一国丞相之子,京都城最年轻的左骁骑卫,对心中所求所爱竟连追求的勇气都没有。

多么讽刺!多么可笑!

他静静地看着眼前这个美好的女子。

如此近,却又如此远……

他知道有些话此时不说,也许就再也没机会说了,不说、就变成了人生的遗憾。

月影婆娑,如丝如纱,迷离扑朔

两人相对而立,她在等他开口。

庞秋沉双手紧握,嘴角微抿,胸口憋闷心中忐忑不安。

沉默了良久,刚要说什么,又迟疑了一下,最后只是淡淡地道了句:“我要成婚了。”

说完,他低下头目光闪躲,没有再看她。

温惟听他说要成婚,只觉得突然,却没感到特别意外。

她没有立马送上恭喜祝福之语,因为从他失望落寞的神色中,温惟看不出有任何缔结良缘将为人夫的喜悦。

看得出,他对将娶之人并不十分顺心合意。

“你不愿意?”温惟直白地问道

庞秋沉颔首默认:“……我父亲让我娶陇怀节度使裴缚之女,我与她素未谋面,更无半点感情可言。”

庞敬宗让他娶裴缚之女,显而易见目的不纯,别有所图。

别人家私事,温惟不愿置喙,但又不知该如何安慰他,只能言辞恳切的说道

“你父亲让你娶裴缚之女定有他的初衷与打算,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你自小生于官宦世家就该明白权势、地位是把双刃剑,既能给人自由向往的生活,又是禁锢自由的枷锁。生而为人,七情六欲,我们常常囿于各种喜怒哀乐的情感之中,现实面前,我们的理想与信念往往不堪一击。

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

试问谁又能真正做到?有所求必有所累,有所得必有所失,孰轻孰重,取舍之间心中自有分寸。”

温惟一席话说得清晰明白,意在让他考虑清楚,在家族权势与个人情感之间拿捏妥当

毕竟,鱼和熊掌不可兼得。

一阵无声的沉默后……

良久,他沉声道“在我过往二十几年的时间里画地为牢、循规蹈矩,以光耀门楣为己任,时时鞭策自己,从不敢有一刻懈怠。

可……纵然我付出再多,到头来却连自己人生大事都不能左右。

我只求有朝一日娶自己喜爱的女子为妻。

希望能与她心有灵犀,情投意合。喜于初见,止于终老。

如此而已

若她愿意!

我心匪石,不可转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

字字刚劲有力,句句饱含热情。

他抬头凝望着温惟,眸光炯然有神,似乎再殷殷期待着什么。

意思在明显不过。

这一刻不知为何,温惟想起来了兰悦郡主,那个为爱不顾一切任性胡来的小姑娘。

她无疑是幸运的,两心相悦,彼此相知。

而他却是不幸的,爱如捕风,“她”便是风。

她知他心意,却无法回应。

她于心不忍但又不得不说,于是无比艰难地从喉咙深处挤出几个字:“若我不愿意呢?”

如此坚决,如此直白,没有一丝犹豫,更不带一丁点感情。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她不能让自己成为他的困扰,她知道自己与他自始至终不是一类人,既不同路,何必同行。

庞秋沉用无比惊愕失望的眼神看着她,内心如针扎般刺痛,周身冰冷刺骨。

他的心意,就被她轻飘飘的一句就给打发了。就连拐弯抹角,只言片语的安慰也没有。

多么难堪!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他不知道具体从何时起对这个女子动了心思,或许是那个郊外夜晚的第一次相遇,她的冷静沉着心思缜密吸引了他的注意;或许是在学堂之上,她以一敌众从容不迫的风范让他为之倾倒;或许是两人并肩走在羊肠曲折的樱花小路时,她的大方优雅灵动可爱,让他感到无比愉快,又或许……

幽暗的月光下,她及了件暖黄色的绢丝长褂,脑后用白玉银簪绾了个简单利落的发髻丸子,额前散落几绺轻盈的碎丝,随徐徐夜风轻拂她莹白无瑕的面庞。昏暗的光影之下,一双乌黑灵动的眸子如晶石般熠熠生辉。

这样美好,却又这样无情!

庞秋沉注视着她,此时他多么希望自己从不曾知晓今晚那糟心事!

今夜只是受内心冲动的驱使,来到她门前远远地看她一眼,或者惊喜得在这巷口偶遇简单地聊上几句……

相见争如不见,有情何似无情

他缓缓转过身,冷冷地道了句:“我该走了。”

再无他话。

此时无声胜有声,两人见面只不过寥寥数句,却好似千言万语各抒胸意。

他独自走在狭窄幽长的小巷,静得只能听到自己轻浮无力的脚步声,高大英挺的身形被无尽的黑夜所吞噬。

他曾经向往波澜壮阔的云海与星光闪耀点缀的星空,从此都化成了烟与雾……

温惟望着他悄然离去失落颓废的背影,心中被深深的内疚自责之情所攫获,她本无意伤他,只是长痛不如短痛,既无心,莫留情。

她抬头望了望这浓黑的夜色,想起李荣赈此时还在等自己,虽然没什么心情,但又不好失约……

水云楼坐落于京都城最繁华的中心地段,论豪华气派在城内也是首屈一指,五层恢弘大气的叠式建筑屹立挺拔,碧瓦朱檐,阆苑瑶台,其奢靡程度堪比皇宫。

能聚集在这里的大多都是王公贵族,达官显贵,富贾名流,从不对外接待平民百姓,正因如此,水云楼一时成了京都城内身份地位的象征,一顿饭下来,少则千银,多则万金。

酒楼最顶层的包房雅间几乎日日爆满,一室难求,不是有钱就能订得上。

掌柜听说今日荣侯大驾光临,荣幸之至,于百忙之中早早迎于门前,腾出上好的雅间,千叮万嘱让人务必好生招待,切不可怠慢。

待李荣赈到后,掌柜亲自招待,少不了一顿寒暄恭维,问他口味喜好,可有忌口,又顺口溜似得说了一堆奇奇怪怪的菜名,就差把店内菜谱一个字不落地背下来,并自信满满地拍着胸脯保证任意佳肴美酿绝对让其满意,尽情享用便是。

起初李荣赈还笑语盈盈,和和气气得应了几句,吩咐他多上几道甜口女子喜欢吃的菜式,掌柜一听就领会他的意思,忙应承着人去办。

后来见他一属下急火火的跑来,在他旁边耳语了几句,那原本就不怒自威的脸一下子变得极其严肃,吓的掌柜再不敢多话,赶紧差人送上两碗自制的花果冰茬,降火去燥特别适合夏天享用。

李荣赈是什么人,从来只有别人等他的份,他何曾等过别人,况且这是他第一次邀她出来吃饭,什么大事非得急于这一时半刻。

一开始他还耐着心份赏赏花草美景打发时间,到后来坐在那阴沉着脸,看着满桌饭菜一言不发,一个人叹着闷气,看那架势马上就要摔门走人了。

在一旁的全生也等不下去了,忙道下楼看看,别是路上出了什么事儿。

人刚出门,就见温惟气喘吁吁三步并作一步地跑了上来。

远远的就听她上气不接下气地问道:“你家侯爷可还在?”

全生点了点头,随机向她使了个眼色,又小声嘀咕了句“主子,火大了!”

温惟站在门外,沉静下心情,呼吸放稳,极力让自己表现的平和镇定,待准备好之后。

推门而入。

一进去就见李荣赈正襟端坐在对面硕大的桌案前,正一动不动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自己,不见丝毫笑意,仿佛又变成那个高高在上不苟言笑的摄政王。

温惟向前走了几步,自知理亏,于是含着歉意笑嘻嘻地道:“那个……因途中意外有事,未能及时赶来赴约,让侯爷久等,实乃我之过,望侯爷勿怪”

见他耸拉着脸,指定是生气了,温惟只得循规蹈矩,礼数周到,切不敢惹乎他。

“哼,温大人可真是个大忙人!”他阴阳怪气地道了句。

温惟赧然一笑:“偶尔!偶尔!”

“坐吧”

温惟就近坐到对面离他最远的位置上,李荣赈瞥了她一眼,心中更加不快。

再没搭理她,转头吩咐店家去把菜重新热一遍。

温惟忙摆手“别别,这么好的菜,重新回锅可惜了,凉着吃挺好。”

说着端起面前一碗汤水大口喝起来,一口气全部饮尽,放下碗咂么着小嘴,赞许道:“这甜汤真不错!”

这时,身旁的全生嗤笑出声,碍于李荣赈坐在那,又赶紧憋了回去。

“怎的了?”温惟满脸茫然

“呃……这哪是甜汤,就是花果冰茬化成了冰水”全生解释道

温惟一听,尴尬地笑着“这样喝味道也是极好……”

李荣赈斜睨了她一眼,见她没话找话,觉得又好气又好笑,全生见二人气氛缓和,忙退出厢房。

“坐过来!”李荣赈拍了拍旁边的椅子,示意让温惟坐到自己的身边。

见他余怒未消,温惟只好老老实实地坐了过去。

望着满桌各式菜品,每一道都是极品佳肴,让人瞬间垂涎欲滴食欲大开,而且好多都是她喜欢的口味。

这么一桌菜只有两人吃未免太奢侈了。

她伸手就拎了一只大虾,两只灵活的小手三两下就剥出虾肉。

李荣赈以为她是给自己剥的,心里正窃喜着,转头就见她往自己嘴里塞去。

刚想忍不住调侃她几句,又见她手一顿转手就虾肉放进他的碟子里。

“逗你呢,就是给你剥的,就当我给你赔罪了,勿生气啊!”

李荣赈眉头一皱,没好气说道:“呵,就这样就把本侯打发了”

温惟不禁腹诽这人怎的这么小气!

“那要怎样?难道要我连罚三杯,再上个行酒令祝酒词为侯爷助助兴?”

其实从她进来,李荣赈火气就消了大半,只是气不过故意做做样子,让她引以为戒,要是以后恃宠而骄养成习惯这还了得。

只是他一想到庞秋沉晚上来找她,心里就意难平,疙疙瘩瘩不舒服。

“庞秋沉找你何事?”李荣赈最后还是忍不住问出口。

温惟一怔,没有立马接话,出于对别人的尊重,温惟自然不会讲庞秋沉找自己的事如实的说出来,但面对李荣赈的质问,她又不好随口糊弄。

李荣赈见她讲碗箸放下,坐在那不说话,又道:“他……对你有意?”

“今晚是他最后一次来找我,以后不会了……”

温惟答非所问,意思简单明了

李荣赈听后,心情瞬间舒畅,霁颜一笑道:“我早看出他对你有心,那日宫宴他竟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挺为你出头,虽不自量力,但也勇气可嘉,但是我劝你,与此人最好保持距离。”

李荣赈往温惟碗里不停地夹了好多菜,看她不挑食样样都吃,鼓巴巴的小嘴不停地咀嚼蠕动着,自己心里也跟着美滋滋的。

待两人吃得差不多了,温惟从椅子上坐起,随意溜达了一圈,说要活动消化一下。

这酒楼的环境着实不错,屋内绿植装饰,花香四溢,墙壁五色晶石点缀,灿然生辉。一处室内人造流水景观更是别处心裁,流水潺潺,水雾缭绕,别有一番感觉。

心中若是桃花源,何处不是水云间。

确实担得起这水云楼的美名。

推开厢房的一扇窗台,极目远眺,视野开阔能将半个京都城的风光尽收眼底。

她站在窗前,突然想到,李荣赈那日凯旋而归的情形,当时呼兰非要拽自己出来,因为街上人多就把自己带到一处可以登高望远的酒楼。

那时被众人团团围住,只顾着看他,根本没注意门楼招牌。

现在想来,她们来的就是这家水云楼。

看着温惟站在窗前愣神,像是想起什么趣事,李荣赈悄悄走到身后,柔声问了句“想什么呢?”

温惟微微一笑:“你可知道你西征凯旋那日我就在此处——看你”

李荣赈吃惊之余,更觉受宠若惊。

“那时只是远远地望着你,看不清具体模样,只看你身披银甲,端坐马上,身姿英挺,气势逼人好不威风。在这之前,我对你的印象只停留在朝廷发往东平的诏书中。

转眼时隔数月,却没想到此时此刻我们竟一同相聚此地共享这美景佳肴。”

李荣赈伸手从后面环住她纤细的腰身,轻轻揽她入怀,将脸亲昵地贴靠在她的肩头,见她乖巧听话没有挣扎,又低声耳语道:“你那是第一见我,可……那时我已知你很久,很久……”

“我知道”

李荣赈面露惊色,原本想着借题发挥准备长篇煽情一搏美人芳心,却没想道被温惟一句话给生生得噎了回去,“你怎知道?”

温惟笑而不语。

见她嘴硬不说,李荣赈使坏咯吱她腰间的痒痒肉,温惟最怕痒,一边挣扎着,一边咯咯地笑着。

“快说!”李荣赈假装生气命令道

“侯爷聪明绝顶,你想想我会怎么知道……”

“……莫不是全生那小子又胡说八道”

温惟怕他迁怒全生,忙转了话题:“诶,言归正传,有件事我想跟你商量”

“何事?”他拉起她的手,把她的小手包裹在自己宽大温热的掌心里,用自己胡茬粗糙的下巴轻柔得蹭着她肤质的细嫩脸颊。

“我想出城几天。”

李荣赈一听她要出城,就好像碰触了他哪根心弦,立马变得敏感起来。

温惟忙解释:“最近秘书监无事,太学那里又无需我去代课,眼下城外正值农忙时节,平时阮媪与玉灵经常出去为周边农户传授种植技术,趁这几日闲散左右无事,我也想出去看看,顺便探望一下阿诚的阿婆。你……若是不放心的话,可以派人跟着我。”

李荣赈犹豫了片刻“好,京都城外管治不比城内,外面兵荒马乱什么人都有,朝中政务繁忙我又脱不开身,你出去我实在不放心,如果你非要出去,就让全生多带几个人跟着。”

听他应允了,心中一喜,“放心就是!”

他让她转过身

见他目不转睛直勾勾的盯着自己,不用说,就知道他下一刻想做什么。

正当她想找个理由开遛的时候。

这时响起一阵,咚——咚——敲门声。

李荣赈眉头紧皱,意兴阑珊,满脸不悦:“怎么了?”

就听全生在门外通传“侯爷,晋如将军府上来人带话,请侯爷移驾将军府,说是有要事相商。”

李荣赈恋恋不舍地松开了她的腰肢,一脸不情愿道:“这个时候晋如找我定有要事,我得去趟将军府,就不能送你回去了”

“嗯,既有要事,就赶紧去忙吧”

听李荣赈要走,掌柜赶紧出面相送,他走后温惟一人留在这里也没什么意思。

于是叫着全生准备下楼离开。

俩人路过一处人造景观池时,她无意瞥见水池里竟然养着无数条银色凤尾小鱼,每只都小小的,正快活地摆动着尾巴畅游在偌大的水池中,瞧着甚是可爱。

看着、看着

等等!

这鱼为何如此面熟!

她一怔神,立在池边不动弹,弯下腰仔细入微得观察着池中游鱼。

掌柜以为她是对这鱼感兴趣,忙介绍道:“大人可对养鱼感兴趣,一看就很识货,这鱼唤作九尾觋,身小尾长,体色莹亮,是东土名贵鱼种,这可是我们主家花大钱从奴国进买而来,这鱼不仅可供观赏,也可作药,药用价值极高,可治极寒之症。听说这鱼苗若用男子纯阳之血喂养,便可成蛊入药,纯正的九尾觋食过人血后可变成红色,繁衍的后代也是红色,比这银色不知要漂亮的多,可惜老朽没见过,听说那个品种只有东地王室才会有……”

“你不是这的主家?那你的主家……”

“呵呵,我怎么担得起这水云楼的主家,说来奇怪,老朽来这水云间已有十年,却未曾见主家来过。”

温惟静默地站在那里一动未动,表情凝然,望着这一池小鱼似乎入神想什么事。

九尾觋……

光肇寺……

祠堂、撞铃、三弦琴、东海、卫接、小红鱼,

还有瀛台……

一瞬间、那些浮光掠影如山呼海啸一般在脑中席卷而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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