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他的恩宠下马威!去他的争权夺利!
巫盼不是这样的人,她性格内敛而不张扬,心地纯善绝不歹毒,可是……可是孔雀王妃……不,她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甚至每个毛孔似乎都在说,这就是自己曾经认识的那个女人——虽然她比从前更明艳,更丰腴,皮肤也更黝黑一些,但那就是!
她趾高气昂掰断筷子时,拇指能向后弯折成一道彩虹,巫盼也能,而在滇南,许多人则是笔挺难弯。
此外,巫盼也总是习惯把碎落的头发撩到耳朵后。
但这当中,又处处透着古怪——
宫女捧来银漆盘,上头盛着几个棕褐色粗皮的果子,码放如塔形,说是苌楚(猕猴桃),产自中原夷陵,内心碧绿,美味甘甜。大臣们不敢推拒美意,多少挑来尝了几口。
那果子略硬,像是未熟透,果肉有些涩口,白星回吃了一块,忍不住蹙眉,听见身边亦有人低语——
“这果子怎地涩口扎舌?”
“你悄悄吐出来。”
但孔雀王妃却像个另类,不仅泰然自若,甚至还向身边服侍的人多要了几个,吃得津津有味。
座下的人不迭满头大汗。
“吐出来可不好吧,毕竟是王上赏赐之物。你瞧孔雀王妃吃了那么多,铁定是甜的,咱们吃着苦涩,八成是咱们的舌头出了问题!”
白星回听来发笑,正欲说与孟不秋,脑中忽然灵光一闪——
舌头出问题!
不是舌头,是味觉!
白星回假意认真啃果子,心里却在琢磨:这女人根本不知道苦,她的味觉与常人有异,听说有些画师识色不同,便自成一套色谱,强记下来,或许她也曾经过训练,一些常见的食物她曾刻意记过味道,因而并没有露出马脚,但对于鲜少接触的东西,则纸难以包住火。
如今再追忆,一些细枝末节都浮上心头。
难怪,难怪从前巫盼吃花蜜、蕺菜和马齿苋都是一个反应,喝苦茶和吃甜圆子也都是一样面无表情,过去只当是她不喜形于色,总垂垂忧伤,现今回过头看,却成了指认一个人身份最关键的证据。
对了,还有那幅画!
孔雀潭附近山中风洞里的那幅画,以及无脸男人故事里含苦叶的姑娘也与此一致无二,一切的因果到这里悉数成环,渐渐明晰,但也有一些是白星回想破脑袋也猜不出的,譬如:巫盼顶的是天都九部中董部族人的身份,那究竟是她骗了阿娘,还是阿娘骗了所有人?
少年眼中有惊有喜,忍不住抽了口大气。
动静稍大,左右余光扫过来,他忙端起酒樽避闪,装模作样喝了一口,发现是葡萄酒,当时便喷了出来。
结果,朝他看过去的人更多了。
白星回两颊发烧,比醉鬼的脸还要红润,激动的心情与恨不得立刻拉着孟不秋大谈特谈的念头刺激着他,一时间脑筋飞快运转,思维活跃至从前从没调动过的程度——他怀着复杂的心情,目光无视左右,直奔上座。
孔雀王妃若有所感,抬起头,见其双目灼灼,先是愣怔,随后假装呼唤侍女,别开脸,不敢再与之对视。
就像小时候——
他提着网罗鸣蝉的兜子,钻进一棵棵排列成行的茶树间,伏低细听脚步声,等荷锄的少女走近,再忽然跳起来扮鬼脸。
“巫盼姊姊!“
那个忧郁的,满怀愁绪的少女,不若小气的巫罗破口大骂,也不如巫彭老头挥着冷汗喘息,而是不嚷也不叫,茫然回头,双目失焦般愣怔,再紧张地避开,把网兜拂向一边,轻描淡写地问:“你又抓了什么?蝉、天牛、叫曲子还是偷油婆?”
白星回再也坐不住,放下酒樽,口称身体不适,辞别向外。
满座宾客脸上色彩斑斓,吃惊的、觉得不可思议的、冷笑观戏的、窃窃私语的和着开腔数落的应有尽有,他不知道自己这一走,次日王宫里都是议论孔雀王妃与太子不对盘的,私下站队,或是坐地豪赌的,都隐有冒头之势。
白星回闷头向前走,离开歌舞盛乐的宫殿,宫中别的地方都极为晦暗,他下脚极快,不注意就撞上了拦路的影子。孟不秋就迟了一步离席追去,出门便找不见人影,干脆抄近路,提前候在灯火阑珊处。
而他身后,转过拐角,即是灯火通明。
这家伙,竟提前吩咐宫人将殿内所有的灯都点燃。
白星回忍不住嘟囔:“孟部还没有被你败光,真是不可思议。”
孟不秋摸了摸他的脸,说:“难为你在那里坐了这么久,心情一定很坏,不过脸色比我料想得好看一些。”说完,他将人轻轻带入怀里,像哄小孩子一般,语气十分耐心,“还在为孔雀王妃的身份伤脑筋?其实不论她是谁,都不会成为你的阻碍,我也不会让她成为你的阻碍。”
白星回有气无力把下巴落在他的肩膀,抬眼皆是光辉,心中忽然又充满力量,不论孟不秋是不是为了鼓励故意这么说,但总归是给了他坚持的信心,于是,他双手回抱,笑嘻嘻说:“败光就败光吧,你想怎么点就怎么点,我听左黯黯说,古有周幽王烽火戏诸侯博褒姒一笑,今儿也有盘越小王子点灯逗美人!孟美人!”
孟不秋在他脑袋上拍了一把,推他:“快走。”
“好好好。”
白星回连连应声,握着他的手。
孟不秋察觉白星回手里涔涔的汗,轻轻将他扯了一把,问:“说说吧,你什么时候也开始把话藏在心里?”
有他这一句话,白星回立刻大吐苦水,把先前窝了满肚子的话全说了出来,连带对巫盼故意说不认识他的不满,对她来此目的的担忧,有什么说什么,甚至还多嘴关心了一句他那个多出来的弟弟,他的感情之丰富赤忱,教孟不秋听来是哭笑不得。
说到最后,白星回哼哼唧唧收尾:“话说回来,我还是不相信她是个坏人!你先别急着骂我蠢,我一点一点跟你细说。”
“你看,她被灭族,逃到天都教,莫名其妙跻身九巫之中,我爹他这个教主当得再是荒唐,不可能毫无察觉,何况还有我娘把关,你都说三年前我娘把我扣在寨子里时提到了盘越国的动向,会不会指代此事?”
孟不秋摇头,道:“光靠这些,不足以采信,毕竟现下时移势易,她成了王妃,有了孩子,她的孩子有机会当上太子。”册封典礼一日不举行,一日则会出现变故,即便真坐上太子之位,老皇帝咽气之前也很难说。
“不,巫盼姊姊不是这样的人!”白星回对猜疑很抗拒,即使这一路所见所闻有诸多不美满,但他对身边的人有种着魔似的笃定和坚信,对人心始终报以希望,“那就来说第二点。下毒这个事我怎么看怎么都觉得不对劲,你们都是聪明人,惯常用算计来推论——按你说的对立立场,想杀储君之位有力人选,无可厚非;按我们沿路听到的关于宠妃嚣张跋扈、目中无人的行事风格,这般高调也说得通。”
他顿了顿,语气骤然加重:“但是有一点很奇怪——手法太低劣,或者说,毒,下得太简单!”
说完,少年露出大白牙,笑得灿灿,“你什么时候对我这么有信心了?”
孟不秋恍然,嫌弃地扫了一眼,微微侧身,忍俊不禁。白星回能一眼叫破的毒,说不上烂大街,至少也不是奇货可居。
白星回并不以为耻,反倒因自己察觉出孟不秋也没发觉的点而嬉皮笑脸:“教内圣典《毒经》,我所学连皮毛都称不上,你也不是用毒高手,她大可以神不知鬼不觉下个罕见的□□,我这每日吃饭喝水一样不落,要查可不好查。”
毕竟已错失良机,酒局上耽误的功夫,恐怕那侍卫的尸首都已经挖坑埋掉,更狠些,直接一把火焚烧成灰。
白星回苦着脸叹息:“……晚了一步。”
孟不秋按住他的肩膀,目光中露出胜券在握的光彩:“不晚。”
“殿下!”
这时,都卢从门外冲撞进来,一身热汗湿了衣裳,他顾不及换洗擦拭,鬼鬼祟祟朝四周环顾一眼,进门后又查验门窗外皆无人偷听,这才将抄在怀里的帕子交给白星回,道:“殿下,属下只能帮您到这儿,不管殿下想做甚么,都卢始终站在殿下这边!”
白星回喜不自胜,结结巴巴道:“你,你们,早就……”
——也是,死的本就是狮子卫的人,都卢虽然不能阻止这一切发生,但却可以想法子偷梁换柱,让自己的人进去处理,再趁搬运尸体时偷偷对地上一抹,那会子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老内侍、昆拓和王妃身上,根本不会有人注意到这一手。
白星回将手重重一垂,脸上立即展颜,心想:自己怎么会单纯的以为,孟不秋便装随自己赴宴只是为了看着自己不做出失礼出格的事情,有他在,他自会控场。至于都卢,在路上时他便很听孟不秋的话,他的目的也很明显,就是想让自己这个未来太子查下去,收集证据,等待时机告发。
有的事目下是明目张胆的包庇,那是因为牵连的人得势,待到失势的时候再翻出来,可能便是致命的证据。
指认罪名,也得用在最佳的时机。
白星回喊上孟不秋,将锦帕浸泡在水盆中以提取残存的毒药,最后灌入葫芦内,转手交托给都卢,让他想法子交给史易,听说容也不日将至,有他在,沟通不成问题,去王城附近找个可靠的大夫查验,比在王宫着人调查要保险得多。
至于剩下的水,孟不秋本打算亲自端去处理掉,但白星回却抱着铜盆边沿不肯撒手,鼻子贴近水面嗅了又嗅,闻了又闻。
白星回说:“我觉得味道有些熟悉。”
孟不秋立刻问:“你有眉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