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内一应事物悉数崩碎,丝幔撕裂,旋转如风龙直冲穹顶,短暂的爆裂声后,纷纷扬扬飘落,轻如鹅毛细雨。
劲风照面,观望在侧的子兰歇被掀飞。
白星回与婆达伽昙各自后退,手臂垂下,不住颤抖。
那种惊心动魄,使人毕生难忘,子兰歇的目光死死盯着前方,本人几近疯魔,以至于看见强横霸道的功力,便脱口而出:“造化功?”
她想要坐实窃贼行径,但婆达伽昙却不让她如愿,冷哼道:“不要看见强横的功法,就自以为是认为人人都觊觎你族那功夫,造化功算什么,位列盘越三宝又如何,不过尔尔,我婆达伽昙就破给你看。“
话是说给那女人,但倒霉的却是白星回。
三两句话的功夫,他稀里糊涂便成了挨揍的土沙包,婆达伽昙不再多言,以极其野蛮的攻势,打得他节节败退,关键打就打,偏偏还挑衅地说:“太子殿下可会造化功?”
白星回心想:老子这功夫可比你们厉害得多,你们还得看人造化,但我们天都教管这叫《不死之法》,死都死不了,你说厉害不!
这般赌气的腹诽,倒是先把自己逗乐,少年没忍住,泄出一丝笑音。
婆达伽昙脸色顿时很臭:“还笑得出来。”
白星回立刻紧抿双唇,不敢再露心迹,不死心的子兰歇又挥手弹出一抔毒烟,白星回趁机拉开距离,不再拼蛮劲,而是挥舞菩提锥交手,沿着内殿边侧跑,如放纸鸢。
孔雀王妃宫里的人被收拾的七零八落,孟不秋远远便认出,那随行的巫医并非前些日子日日替白星回问脉的那位,装扮形同,模样全改,想来是高手假扮。他提刀越过此人,正欲破门而入,对方立刻注意过来,将他羁绊,他只能反向退开,按住随后便要冲阵的都卢:“你来对付他,死活不论,拖延时间缠住就行。”
都卢略见犹豫,但他没来得及提意见,孟不秋已从另一侧抄道,绕向宫室的后方预备突围,他只能乖乖应下。
那“巫医”看见狮子卫的卫长亲来,自若地摆出定式,一副随时可动手的架势。
孟不秋转角前回扫一眼,心里总觉得事情透着古怪,但他来不及深思,里头接连传来交手的钝声,一道一道,时而尖锐,时而低沉,此起彼伏不断,不知是谁占上风。作为局外人,他不怕里头任意一方败阵,但就怕一方败落,另一方并不领情,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把白星回当替死鬼。
毕竟,他可不相信人心。
但小白相信,孟不秋还是希望能尽量留住他心中的善良,去成全他对人的期望和对人情的高看。
所以,他要把一切控制在一宫之内,所有的可能悉数掌握在自己手中,但凡大将军与孔雀王妃有一个心眼多,外面至少能得接应。
“孟族长!”
都卢却喊住了他,对上那“巫医”,他竟被压制得厉害,不得以开口。
孟不秋没有因此嫌弃,外间没有别的人手埋伏,说明来此真就只有两人,那么婆达伽昙敢单枪匹马闯龙潭虎穴,准备自然足。他当即改换思路,干脆绕殿跑了一圈,佯装对都卢的请求视而不见,而后出其不意,自背后暴起,给了那巫医沉重一击。
对方亦是老手,中刀的瞬间,一个扫腿空翻,弹指点出毒珠,逼退孟不秋,向都卢的方向助跑。
“狮子卫中,你能带多少人带多少人!”
孟不秋开口,都卢毫无怀疑,立刻乖乖听话,头也不回撤出,巫医扑了个空,落地一个豹扑,朝孟不秋进攻。
宫室内短暂的沉寂后,骤然爆发一道短促的啸声,细索纠缠,发出“哗啦”的脆音,孟不秋认出那是菩提锥割裂长风的响动,心里稍稍安定。
以白星回的功夫和惜命的心态,他有信心能再撑一阵。
但隔着门户,孟不秋双眼被蒙蔽,没有料想到人心之恶劣,更低估人性之下限。
宫室内,子兰歇突然的援手,使得婆达伽昙分出心力,临时变招,她仓促应对,不仅不敌,反被对方打脱握持的弯刀。
入宫前,所有的兵刃都被收走,婆达伽昙被白星回那锥子缠得烦,这送上门来的武器没有不要得道理,于是他卷袖一握,接过来直接化为己用。
那弯兵刃如满月,最适合绞缠,菩提锥被切住,白星回愕然失手,他顺势以拳风将其与孔雀王妃之间得联系切断,再反客为主,将锥子的主人甩开,一招探海刺,刺向榻前伏地喘息的子兰歇。
子兰歇露出诡异的微笑,将俏脸埋在暗影里。
她明明可以躲过,却故意朝锦榻推了一掌,榻板挪动,后方竟还藏着一只婴儿小床。巨大的震动让小床摆起,子兰歇扶住边沿,卡住角度,利刃撞碎护栏,于乱飞的木屑中,刺穿了孩子的小臂。
再偏一寸,便会扎入心脏。
孩子其实一直都在殿内,疑神疑鬼的子兰歇,根本不放心假手于人,何况,这也是她最后,也是最强的底牌。
“滴答,滴答——”
鲜血顺着虎口和手腕,蜿蜒淌地,白星回几乎将机能发挥至极致,赤手空拳,拼着断掌将那柄刀捏住,挽救那条小生命。
子兰歇难以置信,害怕直视少年质疑的目光。
白星回的头脑来不及思考,他只觉得,曾经那个忧伤的,总爱坐在花海托腮观花,在背后唤她,会回头努力朝大家甜甜一笑的巫盼,绝不该是眼前这副模样。
那一瞬间,他深刻体悟到孟不秋放纵他的残忍,原来不撞南墙终难回头——
他觉得自己在挽救巫盼,其实挽救的不过是年少时自己心里保留的那个纯粹而美好的形象。
子兰歇的良心彻底被仇恨吞没,胜利近在咫尺,她根本顾不得白星回伤重流血的手,甚至怨恨他多管闲事——如果孩子死,那么大将军必定会死,她也能活下来,不仅可以为族人报仇,还能一举扳倒敌对势力,为王上除去心腹大患,深得宠信,等到昆拓蹬脚呜呼,自己就可以以太妃的身份,接手盘越的一切。
至于孩子,嫌恶与爱混杂之下,她并不多在乎。
一切按既定行径,简直就是对计划的完美呈现,但白星回这一出手,便意味难明。子兰歇以己之恶,揣测他人之心,冷不丁低声道:“你也想要盘越吗?”
那眼神含媚,仿佛在嘲笑他的口是心非。
白星回心善,本能不愿被误会冤枉,动了动唇,却半个字也没能说出,把脸急急别开。
子兰歇心念一转,想着这倒也不错,一石二鸟,试出了两个人,总之先除掉一个再说,婆达伽昙是绝不能放过的,但白星回似可以再放放,毕竟他确实救了自己与孩子的命,坏就坏在外头另有变故,自己的人没有按时冲进来当“证人”,昆拓不定会完全相信,眼下闹到鱼死网破并不利。
于是,她调头向白星回哀求,祈望他帮自己作证:“弟弟,弟弟不会和你争,你想要,我帮你,但你也得帮我……”
许是怕他不在意位份与权力,她又搬出另一套说辞,加大筹码:“对了,当年是你娘,不,教主夫人救了我,也是她助我回到盘越复仇,我答应过她,若是天都教有事,他日我大仇得报,必要引盘越回救!”
救天都……
白星回心里的坚持忽然松动,子兰歇趁机高呼:“护驾——大将军婆达伽昙意在谋害小王子,太子亲眼所见!”
连大王子也不称呼了,直接改称太子。
伴随她声嘶力竭的哭喊,椒墙轰然倒塌,都卢领着狮子卫冲了进来,将宫室团团包围,白星回猝然抬头,正好望见孟不秋侧目来看,他尬尴地恨不得挖个地洞钻进去,愣愣像根杆子杵在地上,承受着火辣辣如热浪般扑面而来的目光。
痛感在一瞬间消失,他耷拉着手,任由断掌的伤口流血、结痂、撕裂,反反复复。
子兰歇走到他身后,佯装身形不稳,肩膀撞向他手臂,同时威胁道:“走到这一步,我没有回头路了,算是巫盼姊姊求你。小白,若你不替我作证,我只能,只能……只能向王上言明,你与大将军伙同一气……”
寒意顺着脊柱上爬,白星回忍不住打了个激灵。他不想被牵连,但让他作伪证,良心上又过不去——伤人的确实是婆达伽昙,但子兰歇就真的一点错也没有吗?如果她乖乖听话离开,自己和羌央都不会受伤。
头痛。
真的头痛。
为何站在这里的人要是自己,为何太子是自己,若是别人该多好,对,若是孟不秋,他一定有法子应对左右掣肘的局面,他心思沉,反应又快,绝不会被孔雀王妃轻易拿捏,对上婆达伽昙,也不会窝囊退缩。
白星回为难不已,向孟不秋投去求救的目光,后者刚拿下那巫医,收刀时心有所感,回过头来对他沉重地点了点头,白星回立刻顺着子兰歇的话指认:“是,本王亲眼所见,大将军意欲对孔雀王妃操戈,杀害小王子,本王与羌央的伤皆是他所为。”
尽管心虚,但既是孟不秋首肯,他便不再摇摆,再想想婆达伽昙的野心和一路的刺杀,心里顿时好受不少。
话刚说完,都卢还未动作,护卫王上的大统领竟破门而入,跨步入内,将腰挎的佩剑摘下,直指婆达伽昙:“拿下!还有这个巫医,一并捉去,严刑拷打!”
婆达伽昙向白星回乜嘢一眼。
白星回心头狂跳,忽然明白,这衔接太过迅速,就像事先约好的一般,使得他冷汗直冒。但他还没来得及细细咀嚼当中的古怪,大统领已经冷着一张脸走了过来,抬手抱拳,告罪:“殿下,王妃娘娘,受惊了,属下护驾来迟,还请恕罪!”
子兰歇连个眼神也懒得施舍,大统领在她跟前仿若空气,甚至毫不遮掩那股嫌弃,她冷冰冰拂开人,跌跌撞撞冲回小床边,抱着孩子嚎啕大哭:“快传御医,快!”
大统领吩咐都卢照办,自己则看了一眼白星回淌血的伤口,蹙眉道:“殿下您的伤?还请随属下前去处理……”
白星回摇头。
孟不秋撕下衣服,默默与他包扎,后知后觉的痛刺激他,他很想问,大统领为何会来,为何不早不晚,就在那个时候出面,但他问不出,他不生七窍玲珑,也没有巧舌如簧,连旁敲侧击也做不到,笨拙地像个呆瓜,只能偷偷看向都卢,只见后者也是一脸惊慌茫然。
“小白。”
孟不秋清冷得像月下一泓清泉,仿佛周遭的世俗贪嗔痴都与他无关,只有白星回能稍微带动他的情绪,令他不安地轻唤一声。
本意是想叫他抬起手臂,但白星回却视作依靠,身子忍不住前倾,将下巴搁在了他的肩上,自言自语道:“我,是不是,骑虎难下?”
心里沉重且复杂,他族之仇自己无可置喙,但看着儿时的玩伴显出另一幅模样,说不出的不是滋味。白星回想堵住耳朵,不去听子兰歇的哭喊控诉,好像每哭一声、喊一声,就在自己心窝子里戳上一刀。
他抬起手,扯动伤口,思绪被带回当下,更痛了。
大统领又委婉谏言要他好好休养,过后三堂会审,还需他出面再陈词指认,随后便公事公办,着人上前,将大将军押入天牢。
奇怪的是,婆达伽昙既没激辩,亦不曾反抗,只在路过白星回身边时,垂眸看了他一眼,嘴唇翕张。
白星回霍然抬头,他说的分明是——
“后会有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