丘山惠养病的日子,即便是手不释卷的左黯黯,也不好意思腆着脸将自己的同伴丢给旁人来照顾,看书的时间少了许多,时常见着,都是在打下手的路上或是打下手中,但史易不一样,他依旧每日挥刃不下三个时辰,若是白日赶路耽搁,晚上则宁可少睡几个时辰,也要补回来。
左黯黯休息时会自己搬石头远远观摩,虽对武学一窍不通,且又因那视力不行,只能看到一团影子在腾挪辗转,但依旧看得津津有味,并以此激励自己。白星回有时会来陪他,手里攥着个不知从哪棵树上顺来的,长得花花绿绿,打中原从没见过的果子,一边吃一边评头论足——
“这一招砍,看似平平,但力度精准。”
“这一手撩,撩得好啊!我看能躲过的人不多!”
次数多了,左黯黯心里打了个结,不梳理不痛快,便寻了个契机开口:“殿下,区区看孟族长提着刀往后头那片林子去,便是容姑娘也就着高树攀上爬下,你……不去练功?”
送到嘴边的果子突然不香甜。
白星回尴尬地张着嘴,离上一回劝他好好练功的情景,大概已过三五年,身边人早习惯他的懒散,都不再多费那一嘴。换作是以前,他一定大言不惭地回说没意思,但见识过左黯黯的认真后,他忽然不想将这样的一面展示出来。
大概是觉得丢脸?
又或者是那样的离经叛道其实显得自己很拿不出手?
白星回把手头的果子一扔,又是捶腰又是拍背,含糊搪塞,把话头引开:“你忘了,前不久我才给那疯女人揍得爬不起来,还没好全,没好全!诶,诶!你看史呆子他,他一直是这样吗?”
左黯黯老实道:“一直。”
“那可真是根没人情味的木头,难怪丘狐狸要叫他呆子。”白星回撇了撇嘴巴,除了刚开始的紧张,在得知人无生命之危后,史易便不管不顾,这么理直气壮把朋友交给别人照料,他可还没那脸子做到。
左黯黯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却没来得及阻止。
史易收刀,就站在白星回身后,把这话一字不漏听了去,但他并不生气,显然从前并非无人如此非议过,比起心头那团名为“武”的火,这些杂声实在不值一提,因此,他反而顺着那评点往下讲:“木头就木头,只要不是根朽木。”
白星回装傻,眼观鼻鼻观心,左黯黯紧张地拉了一把他的袖子,眼睛里分明写着数落与责备,白星回看见,突然小声辩驳:“你看,这个时候一心念着的还是他的武功!想我从前在寨子里,隔壁阿婶家老黄牛下崽子难产,我都担忧了好几天。”
“给你闲的!”
身后飞来一道清冷的男声,练武归来的孟不秋上前拍了拍他脑袋,毫不犹豫戳破他的懒惰本性:“事皆贵专,一生只为一事的乐趣,你怕是体会不到。”
白星回一看是他,顿时不服气:“我作何非要体会!不稀罕!”
史易无视两人拌嘴,拄刀坐下,将虎口上松弛的缑带解开重缠,同时讲起故事来:“九年前,家祖父在屏山下与‘红衣银剑’公羊月一战落败,此子初出茅庐,颇为狂傲,只要败于他手,凡之过处,不许冠剑。老爷子一辈子练剑铸剑,固执不肯罢剑,大受刺激,最后引剑自刎。入葬时,伴他的也非是金器玉石,而是一十八柄他生前最为得意的杰作。”
白星回嘴唇翕张。
史易以为他唯恐直言会唐突自己,便替他说:“你是不是想问,我有没有去找公羊月报仇?”他摇了摇头,自问自答:“我没有,也不需要,我知道江南有许多人因为为祖父鸣不平,甚至纠集起来,曾往颍川拏云台向东武君请愿,但他们既不懂祖父,也不懂剑。”
万万没想到这呆子会是这样一番立场与说辞,白星回支支吾吾,更讲不出话来。
公羊月是他名义上的表哥,虽未有血缘,但按亲疏,护短也是理所当然,而眼下,听过史易的故事,反倒想替那素未谋面的老爷子说两句话,可以自己所处的时地,又能说些什么呢?
史易那张冷峻的黑脸上,始终保持坦然的神情,他将手中白刃往肩上一扛,朗声道:“生在江湖,血雨腥风,朝生暮死本是常事,天命所至,不怪任何人。老爷子败了就是败了,那公羊月一没兴恶言,二未动杀心,自刎也不过是自己想不通,怨不了旁人,或许为剑而亡,反倒是一种成全。”
“不过,”史易顿了顿,伸手拍打刃面,情绪激亢,“有朝一日,能有机会,我倒是想约那公羊月一战。”
白星回骄傲地帮着自家人打压他的气势,说:“那你可赢不了他!”
史易挑眉,即便口头,也是寸步不让:“可不一定!”
眼见氛围忽然剑拔弩张,左黯黯像破壳的小鸟,转着脑袋,东一眼西一眼,想劝,又不知是否应该,便退一步向气定神闲的孟不秋眼神求助。但孟不秋却大步退开,将武斗的空间留给他们。
他很明白,白星回从小胸无大志,松散惫懒,也没什么责任心,扛鼎教中不是他的理想,落到如今这地步也不过是被逼无奈。
少年需得成长,而成长则必须一定的契机。
孟不秋心一横,把还在踌躇观望的左黯黯也一并抓走。
左黯黯两只手抄在袖子里,缩肩塌背,畏畏缩缩跟在后头,这里头就数他年纪小,充其量是个小弟,从小耳濡目染的长幼尊卑之论让他不敢忤逆,因而一直走出战圈,远到以他的目力连人影动作也辨不清时,方才开口:“孟族长,他们真要打?”
“嗯。”
远处,史易把白刃往脚边一落,两掌合在一块,搓出热度,而后抬起下巴,冲着白衣少年:“来一场?”
鹧鸪谷时,本就欠他一场好斗,眼下不如还他。
念及此,白星回取下翠竹棒,拉开仆步,摆起定式,竟是十分认真:“来就来,谁怕你!”
左黯黯只能靠声音来辨别情势,见刀起风声,忙去问孟不秋:“孟族长,你说他俩谁会赢?”
孟不秋淡淡道:“史易会输。”
左黯黯毫不意外,顺口说:“你果然对阿那奚更有信心。”
孟不秋却摇头,与其说他对白星回有信心,不如说他对天都教千百年的底蕴有信心,这绝非小门小户几代人便可追赶的,也是武林大派宗门能经战乱不倒,经风霜而不衰最重要的原因。
当然,信心是一方面,更多的是出于惜才之情。
史易有决心有毅力,若老天也见不得他止步于此,必然会设难,教其重新认识自己。世间没有无坚不摧的锋刃,但却能生无坚不摧的人,只是这呆子还不太明白,因此只执着于武功深浅,并不执着于人心。
只有先输,才有后赢。
“啊?”
左黯黯想得不深,也没明白孟不秋那短短四字其中的含义,只是觉得奇怪,却又说不出怪。问赢答输虽然从字面来看没错,但按常理,不是应该接一句“阿那奚会赢”或是“小白会赢”更符合么?
但满腹疑窦的他终究是没问。
小先生没开口,孟不秋也懒得多解释,就这么立在原地,放眼山外,对两人的切磋,是一眼也不肯施舍。
其实,之所以不提小白,是因为他知道,白星回会赢,但那不是真正意义上的赢。
没有灵魂的比武,总是欠些味道。
树林后的空地上,白星回同史易正打得难解难分。
史易基本功扎实,大开大合之下,出招变招几乎收放自如,而白星回学而不精,东拼西凑,疲于应对,仗着功法高妙,输不了招式,但也着实翻不起浪子。
林中一时树摇叶落,容也搀着丘山惠到近前,又打了个旋,换了个方向去,左黯黯则远远翘首,顶着一头被刀气疾风吹乱的头发,看两道糊成团的影子飞来走去也看得起劲,足足盯了二十招,大气也不敢喘一口。
白星回胜在心思活络,很快反应过来,只要史易不出错,自己想成碾压之势胜他几乎不可能,但他素来最会的便是借力打力,但凡有机会,绝不手软。
只要有机会——
于是,他又吃力拖了十招,招招只守不攻,待史呆子攻势迅猛,以为稳胜时,再忽然发难,抓住破绽一通狠打,竟一口气连招不乱,最后脚点如星,身姿如串,一个腰翻回手蓄力,竹杖重重劈下。
“锵啷——”
寒芒连闪三回,兵刃便接了三回,最后一击竹节撞在刀身上,劲力自触点发,裂纹如水走平地,蔓延向四面八方,皲裂开了。
左黯黯心潮澎湃,向前跑了几步,即便看不真切,却能依靠声音和感觉迅速做出判断,只听他大呼着:“孟族长,刀断了!”
不远处的丘山惠和容也闻声回头,孟不秋没有多余动作,神莹内敛的他只是将拳头握紧。
史易松手,将刀柄插在地上,沮丧地抱拳,道:“我输了。”
毕竟耍了点小聪明,不是靠硬实力,白星回讪笑两声,摆摆手:“早说了不想打了,都是侥幸,别不开心啊史大哥,你虽然外号呆子,可你的每一次挥刃可一点不呆滞,厉害得很呢!等到下一个镇子,我再赔你一把。”
左黯黯背着竹篓跑过来,也跟着一个劲安慰,史易倒不是个内心脆弱之人,但执念根深的人往往死脑筋,就怕他一时想不通。
好在,史易并未往糟糕的方向发展,只在短暂的沉默后,又重塑信心与希望:“人生百年,还长,总有一天我会超过你!你等着!”
白星回看他没事人,跟着和和气气地笑:“静候大驾,恭候光临,登堂入室都没问题!”
史易瞪了他一眼,硬邦邦道:“说正经的!”
白星回道:“你看我像不正经的人吗?”
史易想了想,老实道:“我看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