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宿醉的都卢终于想起了他的太子殿下,一边整衣冠,一边拍打白星回的房门。那神仙酒后劲之足,饮之三日行路如蹈步云端,门未落锁,他又未踩实,用力前倾,整个人便顺势栽了进去。

左黯黯碰巧出门,背着那小书篓,正欲把史大哥寻,眼角余光乍一扫见那摔进去的黑影,不由发疑,也跟着上前拍门询问。

“阿那奚,是你么阿那奚?”

“什么是不是我?”白星回一掌落在他肩上。

左黯黯猝不及防,被吓得抽搐,待转头看清他的样子,更是神魂出窍,一副活见鬼的模样:“你,你的脸怎么了?”

白星回赶紧一巴掌捂着脸上青紫,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经解释:“昨晚喝,喝多了,人磕在了门板上。”

“喝多了。”

左黯黯下意识点头附和,但很快发现不对劲,迅速拽住他袖子,问:“你不是不能喝酒么?”他低头瞧看,又大呼小叫,“你脖子上怎么回事?还有,怪哉,你怎么穿着孟族长的衣服?”

白星回后知后觉,悚然一惊,忙把他嘴堵上,尴尬笑着,眼珠乱转,心头宛如油锅煎熬,脑中仿若走马十年,唯有面上强自镇定,胡诌道:“我觉得好看,借来穿穿。一会大门前见!”说着便推着他调了个头,且又不停摆手打发,生怕他进门。

“阿……”

左黯黯犹犹豫豫不走,白星回干脆脚底抹油,往邻屋里冲,把正准备出门的孟不秋挡了回去,火速关门,且用背贴着缝隙,把门封死。

见其冒失,孟不秋向后方看了一眼,狐疑道:“你做甚么?”

白星回喘着气,二话不说开始脱衣服。

孟不秋后退一步,抄着手瞧看。

白星回一边找衣服,一边将脱下来的扔给孟不秋,吆喝着:“看我这眼神,把衣服都穿错了,差点就说不清了!幸好发现得及时!”他早上先醒,想起昨夜荒唐,不由脸红耳赤,抓了衣服往头上一套就想跑,怎么能不错。

找了老半天,地上、榻上、桌案上都没有,白星回脑袋发闷,回头问:“我衣服呢?”

孟不秋故意逗他:“昨夜有不少酒客大醉酩酊,宫中女官派了侍女来收脏衣,你人不在,我以为你不穿,就递给了她。”

“啊?”

白星回傻眼,赶紧去拿他手中自己先前脱下来的短衫,可孟不秋把衣服搓成球,捏在手里,就是不给。

“快给我!”

白星回急得乱跳。

“瞧你这话说的,我的衣服我为何要给你?”孟不秋忍俊不禁,转过身去,笑道,“要不你就光着吧。”

白星回扭着他胳膊不让走,忿忿不平:“你这是挟私报复!”

孟不秋哼声,扔给他一个装着干净衣裳的包袱。

几人稍稍收整,预备去向公主辞别,但转念一想,考虑到人家新婚燕尔,今日又要行颇多规矩应酬,估摸是抽不开身,便找来那贴身侍女,代为传达,随后便备马,准备离开哀牢王城。

哪知牵马而行,还未走至城门下,便听见一声娇俏的呼喊——

“诸位留步!”

史易虎躯一震,多日来仍未从那考验训练的噩梦中脱身,以至于一听见玛诗塔黎说话,比与人激战还觉得心跳如雷。

白星回等人回头,只见朱小趣同公主乔装改扮追来。

“你俩……”

玛诗塔黎仔细欣赏几人脸上或惊或喜,或惧或哭笑不得的表情,不迭痴笑起来,笑够了方才答道:“昨日是近三月来最好的吉日,婚宴难免匆促,许多人未能赴宴,当中就包括我的师父。”

送去孔雀潭的帖子毫无音信,国圣无恙子闭关,未能赶至,近日出关,方才飞鸽传书,以示恭贺。

“我们小辈人便去瞧瞧他也好。”玛诗塔黎羞红脸,想她这段天赐姻缘,说来十分戏剧,已是忍不住给几位亲近的师兄师姐分享,加诸朱小趣武功好,人才模样也不差,往师父跟前过过眼,既是讨个彩,又能显摆一番。

至于朱小趣,倒是没那么多心思,无恙子大师他早年曾欲拜访,苦于始终未得机缘,如今前去,一了夙愿。再者,他心里还揣着一事,未能处理——他祖籍中原,在哀牢国并无亲人,不过有个结义的二姐,正是“酒旗三星”中的“十八仙”。

“两位送来的信在下已细读,梁勿思大侠之事,实感遗憾,但事已至此,不得回头,大哥也让我不必作为,更不必为此挂心忧怀,”朱小趣拱手,再致谢意,“不过,今次前往孔雀潭,我还是想顺路去见一见二姐,将大哥的消息亲自带给她。”

孟不秋总是能一针见血抓出要点:“亲自?”

若只是带个消息,又何须他亲往?若是同玛诗塔黎一般,专程拜访“十八仙”,可语态措辞又全然不像,倒更合无奈之举。

朱小趣苦笑了一下。

孟不秋猜测当中可能另有隐情,不是“十八仙”身份特殊,便是人有所碍,很可能收不到信。毕竟是私密,他不好再揣测,便没再追问。

“诸位往何处去?若是同路,不如一道,我的人可以护送你们一程,”玛诗塔黎以手掩口,灵动的眸子透着几分狡黠,“你们杀了摩空的手下,怕被大将军婆达伽昙报复,是也不是?”

孟不秋与白星回对视一眼,立刻附和:“是,是。”

孔雀潭已近哀牢边境,距离王城脚程快也需走足七日,途中必得经过“十八仙”所在的雨乡,雨乡在王都西南,而都卢最初的设想是往东南,沿河而下,他们来时曾在那附近周转,因此对地势要熟上一些。

对于公主的邀约,丘山惠和史易都颇为动心,转头帮忙游说的功夫,玛诗塔黎那个干脆性子直接替他们几个大男人拍板敲定。

于是,都卢和容也都被推出来,重新磋商路线,白星回一看不算绕行,既有公主护卫在侧,又有朱小趣这等高手坐镇,倒也沾光,能省去麻烦,二鬼若是忌惮,不定会冒风险出头骚扰。

问及意见时,白星回满口答应,唯有孟不秋盯着桌上图纸,怅然若失,像是没在听,许久后才憋出个“嗯”。

择日不如撞日,两队人便组在一块,同往孔雀潭去。

五兵已得其三,这一路上,史易除了吃饭睡觉和练剑,便是将彷徨矢,曲张弓和远望弩翻来覆去研究,丘山惠偶尔也会帮着参谋,但还做不到如他一般醉心。功夫不负有心人,终是叫他发现端倪——

远望弩的底托,彷徨矢的尾羽杆,及曲张弓的弓臂上皆有一处凹凸不平的印花,那印花采用阴刻手法,线条内凹,需得辅以阳光才能瞧出,但也很难辨别形态,稍不注意,便会给当作刮擦的印子。

幸亏左黯黯随身携带纸墨,史易便用墨水涂抹,再拓在纸上,清晰不少,只是,是个甚么字,仍旧不清。他将纸片贴心揣着,更加渴盼寻着剩下的两件兵器,连先前的阴霾也一扫而空,指着公主缠问,可是攀龙客南来时,她也不过区区几岁,许多事情都是道听途说,更谈不上交集。

三日后,挡雨脚连绵不绝时,便已是雨乡。

此地地形特殊,云来成雨极快,一日超过六个时辰都在下雨,众人赶路的速度减慢。困在驿站不得外出时,便各自寻乐。

越是深入南国腹地,左黯黯越是感叹一副好身板的重要,他自幼没离开过道山,途中同伴迁就他,虽多有歇息,但自鹧鸪谷始,一直得不到根本缓解,频频翻山,下脚的路相较一马平川的旷野,又极度恶劣,怕积重难返,更怕拖后腿的他,干脆勤练筋骨,每日早晚跳起五禽戏。

白星回感觉新鲜,也跟着他学,学着学着觉得兴味不够,又把孟不秋拉来,都说无巧不成书,朱小趣正是谯县人,和汉末时的神医华佗也算老乡,便又给玛诗塔黎介绍一嘴,玛诗塔黎最会来事,等他去联络“十八仙”时,上下一呼,突然就在车马队里风行起来。

驿站前的空地上,紧靠两棵大椰树的地方,也不知谁支了个草棚,每每雨势最大时,众人便在里头“列阵”,同练五禽戏。

丘山惠自视甚高,觉得土气,拉着容也远远避之,常站在木屋二楼,扶着栏杆眺望。

远山朦胧,天地辽阔,唯有雨打春草,风惊落花,他心里其实也很是欢喜,偶尔轻鄙之后,又会火速打脸般来一句:“以后老了,就这般结庐而居,似也不错。”

通常这时候,容也会说:“但愿那时,没有一群人在你窗户下面跳五禽戏。”

其实跳五禽戏也没什么,养身健体,只要没有白星回那家伙——

这人根本闲不住,一天一个主意。

头一晚雨急,他闲来无事,从驿使家后院留作柴烧的烂木头里翻了些好料,斫了一把简易的阮咸,也不知他跟哪个说书的跛脚老师傅学的手艺,五禽戏跳累了,便坐在雨幕里咿咿呀呀弹一曲不成调,听得丘山惠都快吐了,依着他看,这下里巴人可不该叫下里巴人,该叫“下里惊人”才是,也不知道孟部那位大族长怎么忍受住,还能保持泰然自若,时时面不改色,每一个动作都四平八稳。

怪胎!

真是两个怪胎!

当然,这之中还有一个怪胎——

史易不跳五禽戏,也不需要,但他练剑,下雨的林子不敢进,不往远了去,又没法专门给他倒腾个地方,索性便在这吊脚楼下扫了块地方,直接一套剑法,从左演到右,风旋吹乱了左黯黯等人的头发,吹起公主护卫的衣摆,当然最遭罪的还是丘山惠。

只听“咔擦”一声响,支撑竹楼底座的木头断裂。

丘山惠身子一斜,拉着容也飞出去,于此同时,整个楼梯都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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