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皇子一行是腊月初八回到了京城。他走时也算满面春风,满朝文武也曾十里长汀争相送,回来时却十分的灰头土脸。礼部尚书陈济世奉旨来迎时,一张老脸阴沉的如同便秘,三皇子便知道面圣之时是跑不了一顿申斥了,心中好生郁闷。

“陛下口谕。”陈尚书对一众人等扯着喉咙:“公主的梓棺暂停放在城郊皇家陵园内,宣金熠王子即刻进宫面君。”

众人跪下接了旨,陈尚书上前扶起三皇子。

“陈大人,父皇身体可安泰。”

“殿下,陛下一切皆安,只是您可怎么办啊?”

“我把差事办砸了,父皇降罪下来,我也绝无怨言。”三皇子恭谨的答道。

“唉!哪有那么容易,英国公夫妇听闻公主遇害,老国公正在北大营巡营,顿时就吐了血,国公夫人一病不起,陛下派过去好几拨御医上门医治,连皇后也隔三差五的就让内官去问候。”

“如今北大营如今由谁管着?”三皇子低声问。

“暂时还没动人事,可是……唉,走一步,算一步吧。”陈尚书叹了一口气,看了眼三皇子身旁的周珩,见他垂着脸,往日神采奕奕的英国公世子,此时脸色憔悴。陈尚书问道:“王子何在?”

周珩道:“他病了,一时清醒,一时迷糊,若此时面君,也不知能不能受得住。”

“赶快去瞧瞧,若是实在不便面君,我也赶紧回奏陛下。”

周珩对身边之人示意,那人连忙一路小跑,想后面队伍中一辆宽大的马车跑去。不一会就见他带了个中年文士过来回话。

“这是……”陈尚书看了眼三皇子。

“这是金熠王子的老师,亦是当年侍奉公主和亲的官长,元执中元先生。”三皇子引荐道:“元先生,这位是礼部尚书陈济世陈大人。”

陈尚书呃了一声,公主遇害,若追究起来,随行之人都有罪责,他自然不会将这小人物放在心上。元执中却十分恭谨的向他们施了一礼:“殿下,王子如今清醒着,身体也还扛得住,若陛下有旨,自当遵从诏令。”

周珩听了便是一皱眉头。他本想以阿熠病中不便面君为由,先将他带回英国公府见父母,摸清楚京城的情况,做好面君的准备,总好过如此不得章法,草率行事。可自打那夜公主遇害,阿熠便不肯见他,即便不得已相见也不同他说话,只有元执中从中斡旋传话。周珩心中焦急,当着陈尚书又不便多言。

“那就请殿下与王子,即刻进宫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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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队晃晃悠悠进了京城,又行过闹市,京城百姓见多识广,加之这对人马刻意低调倒也没有引来百姓驻足围观。珍珠在车子进城门时,就忍不住偷偷的掀起帘子向外张望。她心里实在好奇得很,那个曾经父亲口中如诗如画,而她却见识了阴险凶恶的南朝究竟是个什么模样。

她们从幽州到京城,足足走了两个多月,虽然已是隆冬季节,她还没见过阿爹讲的青山碧水,这一路行来,景色却大为改变。枯黄的草地渐渐看不到了,取而代之的是无边无垠的麦田;再后来房子越来越精巧,城镇也越来越繁盛。待进了京城,真如她曾念过的诗,市列珠玑,户盈罗绮,满目奢华。她跟阿熠坐在同一辆马车上,便去拉了拉阿熠的袖子:“阿熠,你也来看看,外面好漂亮,好热闹。”

阿熠身体笔直,一动不动,好似外面人声鼎沸也好,车水马龙也罢,与他全无关系。往日机敏好动的少年竟似换了个人。他的脸颊已褪去孩子的稚嫩之气,渐渐有了分明的棱角,五官较之南朝人更显深刻,皮肤却白皙的好似透明;他的嘴唇有些苍白,眼底也有一点乌青之色,目光却如一弯深潭,沉静而又阴郁。

珍珠看了会,小声对他说道:“难怪公主和阿爹都不愿意呆在草原,跟南朝的京城比,咱们陵水王城也粗陋了好多。”

“有什么好的。”阿熠冷哼了一声,“他们这繁华底下,还不知有多少我阿妈这样的人做了垫脚石。”

珍珠低了头,放下帘子,少顷又摸了摸衣袖中一个小东西,“阿妈若是能来这里看看该有多好。”

那一日,终于进入幽州城,一番修整,三皇子派人来与元执中商量。来人是三皇子府中长使,话虽说的客气,语气却带着不容置疑:“虽然天气渐寒,可路遥千里。咱们不能带着许多尸首回京。除了公主身份贵重,梓棺经过特殊的处理,可以随大队返京,其他遇难之人,只能就地安葬掩埋。”

元执中仿佛并不在乎这些:“内人就火葬了吧,她的信仰本就是倒下之处,便是灵魂归天的地方。其他人都是当年京城中带来的,朝廷有名单造册,也不知有无家人,有无抚恤,想来殿下都会安排妥当。”

长使见他态度平和,暗自点头,又道:“昨夜公主遇害之时,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不知元先可曾向王子问清楚?”

元执中叹了口气:“我问了再三,说是一群贼人冲杀进来,害了公主,又要来伤害他的性命。他惊吓过度,只记得殿下与世子带人来救时便晕了过去。王子小小年纪受了如此大的刺激,在下也不便太过追问。”

昨夜之事,众人心中明白,八成便是草原贵族不放心公主带着儿子南归,而南朝也有人要借此与三皇子作梗,便是不能一把火烧了他,也要让他在陛下面前失了聪明能干的口碑。此事牵扯众多,自然不便让一个半大孩子随便说出什么不得体的话来。

长使暗暗松了口气安慰道:“自然是以王子身体为重,先生也不必过于焦心,前因后果,殿下心中有数,待回京自会与陛下奏禀。昨夜说王子被灌下的慢性的毒药,也请先生放心,殿下已着人去寻找神医高人,定会为王子妥善诊治。”

次日,乌日娜的骨灰被撒在了幽州城郊一棵老槐树下。

珍珠站在树下啪塔啪塔的掉眼泪,阿熠用帕子给她擦了擦,却怎么也擦不干净。

阿熠对珍珠小声说:“别哭,总有一天,我带你回来看你阿妈。”他从怀里掏出那个琉璃瓶,捏起树下一撮尘土装了进去。“带上它,你阿妈会一直陪着你,保护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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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车队到了宫门,有人掀开帘子请阿熠下车,珍珠紧张的看着他,小声的叮嘱,“你要小心。”

阿熠没说话。他向外面伸出手,一个满脸堆笑的内监赶忙扶住他,阿熠慢吞吞的从车上滑下来,站在地上抬头看了看高大的宫门和城墙。

红砖垒砌的高大城墙,森严而又冰冷。朱红的大门敞开着,门上九横九路八十一颗鉴金门钉,辅兽衔着铜环,在日光下反射着刺目的光华。从前元先生给他讲故事,皇城宫门上星宿守门,能知吉凶,也不知此行是吉是凶。

“王子终于到了,陛下心急如焚,就等着您和三皇子觐见了。”扶着他的内监小声说道,他三十来岁,白白胖胖的脸,声音里有种别样的抑扬顿挫,像极了死在北地的何监。

阿熠面无表情的扫了他一眼,带着点冷意。那内监的笑声就卡在喉咙里,被他咕噜一声咽了下去。他赶忙低了头,向身后一招手。一乘四人抬的小轿子在一旁候着。

内监谄媚对阿熠躬了躬身子:“陛下怜惜王子年少,又听闻您一路上身体不适,特准您乘轿子进内宫,这可是难得的恩赏呢。”他眼睛瞥了一眼一旁的三皇子,也说不清是真情还是假意,“万望三皇子赎罪,因陛下没吩咐,奴才也不敢自作主张,只能委屈殿下步行进宫。”

“董内官说的什么话,自然是要顾念王子的身体为重,咱们快走吧,可别让父皇久候。”三皇子十分客气的答道。

阿熠露出犹豫的神色,问董内官,“我就是头痛的很,倒是不耽误走路的,要不我还是慢慢走吧,免得有人说我不懂规矩。”

董内官刚刚被他眼风扫过,本以为这是个难产的贵主,不想这孩子说出话来倒上道。他便更加作出一副情真意切:“哎呀呀王子,您这话怎么说的,陛下金口玉言,谁敢怪您不懂规矩。你就安心坐稳,咱们也走快点,免得陛下久等。”

阿熠呃了一声,这才被他扶着,幔吞吞上了轿子,还没坐稳便又喊了声董内官。

董内官赶忙答应一声,“王子,您有什么吩咐?”

“只我自己进去见皇帝陛下么?我有点怕,我能叫老师跟着嘛。”

董内官一张胖脸笑成朵花,“陛下没宣,按规矩只能您自个进宫。您就放宽心,陛下是最宽厚仁德不过的,自打得知公主遇害,王子病倒,心疼的不得了呢。”他一边安慰,一边腹诽,那些王公贵戚家的公子小姐们,这般年纪进宫之时,可没人麻烦他,倒是左一个红封右一个荷包的打赏,那才叫左右逢源,如鱼得水,这外族的孩子到底是没什么见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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