纱帛一圈圈揭开,老者与岳惊鸿站定,不说话。

“怎么了”柳胥抬起头发问。

两人依然沉默。

“去拿铜鉴来。”柳胥突然道。

声音有些慌张。

“是”岳惊鸿回答,取铜鉴过来。

柳胥接过,想不要看,却又禁不住。

他一寸寸的,将铜鉴放到身前。

一个陌生人的脸,出现

变的彻底、完全。

想来他又要换一个人活。

从柳胥到杨玄卿,再到下一个名字。

用这张脸。

柳胥轻轻的用手摸了摸。

还说的过去,虽不比原来貌,却比他想象中的要好。

也算是个英俊人。

只是太陌生,仿佛换了一个人似的。

“这还行吧”他久久端详着,突然不自信问。

岳惊鸿遥遥头,没回答。对比之下,他有内伤。

同时老者鄙夷。

不过他又触了触脸上的灼痕。

有很多,仍不见好。

“别动”老者制止。

柳胥施然放下手。

“这尚是第一过程。待我为你将灼痕刮去,嫁接背肤,抹上金玉苓膏。再修养一个月,等长出新肤,方算新容。”那老者道。

“好好”柳胥望着自己的脸,声音很轻。

“这是麻沸散,你先服下。”

“自不必,我还受得住”柳胥不放铜鉴。

“却我受不住。”那老者突然道。

“呃”柳胥反醒,转过脸去。

见老者一副就绪姿态,立时明白。

施然递出铜鉴,他安静的躺在了床上。

老者从药箱内取出一枚针刀来,沸水消毒,着手在柳胥脸上刮动。

一层层灼痕连带血肉一一褪落。

柳胥开始大叫。

大叫不是因为疼痛。

“死老头,你可得悠着点。我还得凭这张脸讨女孩欢心呢。”

老者依然动作,不为所动。

“哟...死老头,你不是有意的吧,怎的突然这么疼”

“......”

老者动作细腻,技艺高超。片刻间,灼痕尽数除去。

“像上一次一样,会有些痛,你且别动弹。”放下针刀,那老者道。

同时岳惊鸿递来一个小碗,碗有玉匙,老者搅动片刻。

待均匀后,一勺勺在柳胥脸上轻抹开来。

他动作很轻,也温和。

却柳胥啮着齿,生硬的眼泪顺着眼眶向两侧滚落,并且身上的肌肉痉挛。

老者看着,继续再抹。

只是动作有些加快。

直至金玉苓膏涂抹完,并在柳胥脸上变干。

老者再取镊针,两手操作,将早早准备的背肤贴在苓膏上。

那苓膏奇特,肤一接触,便牢牢吸附。

老者取纱帛,又将人包卷了起来。

只留口鼻眼睛。

却这只是脸伤。

全身灼痕八百多处,大小不一,老者一一做。

那种亲至,柳胥体会的到。

整整两日光景,甚少休眠,老者才堪堪做完。

却这样,喂食喂药,依然是他。

......

“我说老头,你都这么老了,为何不找个伴”有一次聊天,柳胥问。

“有哦”那次奇怪,老者竟这样回答。

“什么时候的事”

“大约四十年前吧。”

“四十年前那人呢”

“她说要嫁个大夫,我便去学医了。后来我归来,她嫁人了,不是大夫。”老者回忆。

“然后呢。”柳胥追问。

“然后,我就觉得女人不若医术,医理多般奇妙,不会骗人。”

“哈哈...”

两人哈哈作笑,那一夜,两人第一次喝酒。

......

一月时光轻过,天早已秋寒。

真正到了真容现世的时刻。

说不紧张,却柳胥在抖动。

好在老者动作利落,只在片刻间,已然揭开。

本尚欲感慨三分,却岳惊鸿将铜鉴递了来。

那张脸,已不是第一次见,竟还有些白皙。

柳胥站起身来,松松筋骨。

两个月躺下来,委实是一场折磨。

他要一个人,向外面走走。

却岳惊鸿,跟了过来。

天已着凉,太阳很温暖。

草庐孤偏,柳胥再走些距离。

见山林开阔,惊鸟群飞。

近处一株偌大的冬梅,冷寒料峭。

相较寂寥而言,这梅、那树、那鸟,都是生机。

毕竟不出草庐,已两月。

原来世界还这般好。

他的新脸迎向太阳,万物温柔。

“王爷有信传我,让您回去。”不知何时岳惊鸿到来,两人一同迎着阳光。

柳胥没说话,只做转头,望了望皇庭的方向。

“你传信告他,待内伤尽好,便归青阳。”柳胥道。

此刻,面无表情。

更无人知他心事。

“世子该有个新名。”岳惊鸿道。

柳胥转身,看着岳惊鸿,突然哂笑。

床上躺了两个月,那么长时间,他竟未留意去想。

如今目入山林,竟一时无感。

回过目光,他看到了一棵偌大的青梅树。

树在眼前,秋寒寂寥。

“梅青寒。”他道。

“好名字”岳惊鸿笑了。

何以好名字

连皇家的姓都改了。

却他终究是姓了梅。

不是姓柳,不是姓杨,而是由他做主,姓了梅。

与君剑一个姓。

“我要你帮我去做一件事。”片刻后,柳胥想到一事,突然转身对岳惊鸿道。

“世子但请吩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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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p;“你到理藩院,打听一下我婢女鸾儿以及一把剑的下落。”柳胥道。

“何剑”岳惊鸿问。

“一把佛剑。”

岳惊鸿抱拳点头。

其实柳胥并不报多大希望,因为当日离火出世,整座离火宫都葬灭于地下。

他书房内的一把剑,又做何寻找

不过想来鸾儿应当无碍。

话谈毕,柳胥一个人向深处去。

山有生机,却也静谧。

不知从何时起,他需要这一个人的感觉。

凤栖山很美。

他走的不远,见一小溪。

山溪更静,除却流水声,一无所有。

偶时也会有落叶。

叶落到流动的溪水中,在静谧的、寒凉的,而又澄澈的水面打几个旋转,方才向山下流淌。

柳胥呼吸,有白气。

他沿着山溪走,从没有一刻,如此安逸。

像这山,这水,这空气般。

他的心,开始宁静。

树上又落一叶,向他飘落。

他久久不动,而后闭目再睁开。

然当目光睁开的那一刹那,他单手捏住那叶。

同一时刻,那片叶辗转飞去,从他手上。

速度同样是飘荡,却力量不同。

叶触到松枝阻挡,那松枝断开。又触到山石,那山石碎裂。

他再呼出一团白气,自知两月以来,精进非凡。

显然这一场生死,对他而言,亦是磨砺。

柳胥转身,回药庐。

天色已渐晚。

如是这般,两月辗转,天初入冬寒。

草庐内三人吃饭,有岳惊鸿。

没喝酒,亦没人说话。

很平静,也安逸。

却待饭要结束时,岳惊鸿说了一句话,“这是王爷给你的信。”

“哦”柳胥低头,没去接。

老者好似是饱了,不再吃,起身去读他的药典。

更一句话没有。

场面一时有些清冷。

该来的终究是来了。

住了五个月,有人要离开。

离开本没有什么,因为草庐本就是一个人。

且他住了十年。

却捧起竹卷,老者看不入心。

最近一直都不入心。

有些人就是奇怪,明明隐居就是为了修炼,只炼到一个人心如止水,与孤山为伴,也不寂寞。

却突然有一天,一个伤痕累累,全身伤残的人到来,只住了一百五十天,如何教他十年的不死心,都动颤了

他本不该喂他;他本不该医他;他本不该救他。

他更不该与他讨论医籍,相见恨晚。

“喂老头吃过饭我要走了。”柳胥打破清冷。

“嗯,好”老者根本没回头,在看药典。

岳惊鸿感觉空气有些不对。

五个月以来,他来草庐的次数并不多。

所以并不知,他给他喂药时的场景。

亦不知掌烛明火,两人贴近读典,曾相谈甚欢。

碗中的素米很快便没了,柳胥饱了。

一如太阳向下落的很快,时间再走,最不等人。

柳胥起身,出草庐。

老者依然在读药典,不为所动。

草庐下便是山阶,一踏山阶,从此再不见。

山阶即将踏尽时,柳胥转身,小草庐前站定一人。

是一位老者,年过七旬,弓腰驼背。

“喂,老头”

那老者能听得到。

柳胥的身子突然端的平正。

轻喝道:“除却引我入医的那人,我杨玄卿此生只跪过一人。三岁那年王父过寿,我叩过首。母妃不让我跪她,她说今生我的膝,不跪任何人。老头,今日我给你跪两个。”

猝不及防,柳胥双膝跪地。

“第一跪,不跪你救我性命,只跪过往日夜,你为我喂食喂药。”柳胥一伏首。

“这第二跪,不跪你医我容貌,只跪过往日夜,你教我古医古典。”柳胥再伏首。

再不犹疑,潇洒起身,下山而去。

“嘿,小子你包袱中有我赠的东西,好生用着。若有一天,受伤了,还到我药庐来。我们不谈医,只救你。”白发须臾老者终于滑稽了一次。

只是转过身后,滑稽的笑容面对着草庐,突然觉得有些空落落。

不是心中。

也有眼前。

“哈哈。这老头倒也有趣我走后,你且常来,帮我照料着。”柳胥道。

“是”岳惊鸿抱拳,随之又想到一事。

便道:“那把佛剑有消息了。”

“哦”柳胥好奇。

“事后明皇传令掘开了那片地,不仅那把剑,您的软香玉也被一并送去了理藩院。”

柳胥脸上有笑容。

因为现今那剑正适合他使。

得知鸾儿已被王妃召回青阳,佛剑也有了下落,柳胥的心情莫名好了起来。

“剑在何处”柳胥问道。

“那剑有些招摇,我放在麓脚客栈,并找人专门做了一个剑匣。”岳惊鸿道。

路上无话,两人不久来至客栈,岳惊鸿递来一个剑匣。

柳胥轻然接过,正见里面的佛剑杀心。

“世子,这是两件素袍你且换上,包袱中还有些许赶路的银票,此行前回青阳不远万里,果不再考虑派人跟随”岳惊鸿道。

“自无大碍,现今我姓梅名青寒,谁人知我是青阳世子。且一路上还想去见见世面,有人跟随多有不便。”

“那世子就此别过,路上若有危机可及时飞鸽通告。”岳惊鸿抱拳道。

柳胥亦抱拳。

待岳惊鸿告退走罢,柳胥转身开始收整包袱。

他见到一个青色玉瓶。

想来正是老者赠送之物。

轻然打开,里面安静的躺着三颗丹丸。

丹丸呈碧绿色,有淡香气息。

柳胥轻嗅,微微震惊,因为深知这三粒碧血丹的贵重。

所以出客栈后,柳胥不由的,对着风栖山又望了一眼。

正见夕阳余韵,晕染了半边天。

可谓美丽无限。

卷一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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