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修是头海狗。凯尔盖朗海狗,五岁半,皮毛油光水亮。

周泽楷是只企鹅。皇帝企鹅,刚出生一个月,灰扑扑毛茸茸。

南极大陆如此辽阔,最初是井水不犯河水的,毕竟叶修的族群在周泽楷那儿名声并不好。所以当他头一回瞧见这个毛茸茸的小东西晃晃悠悠靠近自己时,还挺新奇。

彼时他刚享用完午餐——新鲜的、美味的、活力十足的鳕鱼——懒洋洋地趴着闭眼小憩,白日梦放飞到一半,敏感地察觉到什么异于同类的气息靠近自己。他猛地睁开眼,不远处一个小家伙用黑豆似的眼睛好奇地打量着他。

叶修用鳍拍拍冰面撑起前半身,嗓子里呼噜呼噜发出自卫和警告的声响。他歪头看回去,小企鹅一惊,毫无防备暴露了偷窥行踪。不过他没有害怕,反而羞涩起来,低下头不看他,试图把脸埋进鳍里。

幼崽的个头还没他高,力量技巧更不会是对手,潜在威胁值降到警戒线以下——不,根本就是零。危险警报解除后叶修又趴回去,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等待着对方下一步行动。

单纯又无辜的小宝贝儿呀,你妈妈没教过你身为企鹅不要随意靠近海狗吗?

显然是没有的。叶修环顾四周,茫茫雪原居然只有他们两个。他不大合群,脱离集体是常事儿,可眼前这个一看就是乖小孩的,明显是迷了路。

他尚且没有帮助走失儿童寻找父母的打算,叶修的善心非常随机,但他注意到小企鹅的视线一直落在自己身上,起了点别的心思。他再次直起身,瞅瞅那边的小东西,然后扭头一使劲下了海。

他果然没猜错,小家伙立刻就跟过来了,可惜太小,还不会游泳,只能腹部往冰面上一贴开始滑行。

海狗在水里游,企鹅在冰上滑,场景异常和谐。叶修时快时慢自由散漫,但几乎控制好了和小企鹅的距离。他知道小东西一直跟着自己。

游了没多远,隐约见到黑压压一片。叶修在距离企鹅群还有几百米的地方停下来,猛然跃上冰面,凉丝丝的海水浇了没刹住车惯性停在他面前的小企鹅一身。小东西抖了抖毛,和叶修面面相觑。

叶修拍拍鳍:“叫什么?”

小家伙很乖地答:“楷楷。”

“叶修。”海狗点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不过你可别叫我叶叶,修修也不行。你没有大名吗?”

企鹅也点点头,表示自己记住了,再老老实实回答后一个问题:“周泽楷。”

看来他妈妈也没有叮嘱过不要和陌生人说话了。“小朋友好奇心太多、防备心太少可不是好事儿啊。”身为长辈语重心长教育,“还好你遇见了我。”

周泽楷疑惑地等着下半句。

“——要是遇见坏人怎么办呢?”叶修真诚微笑,“不过你别害怕,我也不是什么好人。”

周泽楷理解不了上下文,有点儿懵,正要发挥不懂就问的乖宝宝精神却被打断了。黑压压的帝企鹅大军不知何时近了,有谁生气又焦急地喊他:“小周——刚才跑哪儿去了?快离开那海狗,他是坏人!”

周泽楷不知所措。他和小伙伴们一起从坡面向下俯冲,他姿势优美又标准,速度最快,甩开别人一大截,等呼啸的风停下睁开眼,居然只剩下自己。小家伙迷瞪瞪地兜圈,然后看见晒太阳的叶修。虽然不是头一回看见海狗这种生物,但这一位让他没来由地感到亲切。

刚才跟着叶修后面玩儿,是他出生一个月以来最开心的事情。现在叔叔阿姨们让他离叶修远点儿,他茫然又难过。

他小声问道:“你是坏人?”

叶修还保持着刚才那个微笑:“我说了我不是什么好人呀。”

周泽楷纠结了。他的世界是彩色,没有非黑即白的道理,不是好人与是坏人并不是两个相对存在的定理。

叶修就是叶修。

最终周泽楷还是被匆匆赶过来的幼儿园保育园长方明华揪走了。方明华让小企鹅站在自己脚背上,一步三晃悠,急急忙忙离开这只想要拐骗小崽子的海狗,边走边痛心疾首亡羊补牢进行陌生人教育。

成年帝企鹅直立比他高出一倍,叶修对这样的防备心只觉好笑,甩甩脑袋,重新滑进海水里。

透心凉,心飞扬。

企鹅群数量多目标大,行动太好预测,叶修只花了两天观察便掌握了他们的路线。不过他对这个族群没多少兴趣,关心的只有一个——又趁方明华不注意偷偷溜过来找自己玩儿的那一个。

头一回见面周泽楷全程说了不超过十个字,叶修一度以为这小家伙是不是声带没发育成熟,后来观察得出结论这是性格使然,闹哄哄的企鹅幼儿园里这位小朋友安静得出奇,要是没人注意到他一整天一个字儿不说也是有过的。果然是乖小孩,叶修想。

周泽楷在别人面前害羞寡言,可到了叶修这儿却情况有变,相处熟了才发现他语速不快,但话也不少——这么措辞也不确切,应该说周泽楷对于自己想得到答案的问题,会反反复复询问。比如——

“园长说,海狗吃企鹅。”

“不一定,我比较喜欢鳕鱼。”

“你不吃我吗?”

“不吃。”

“真的吗?”

“真的。”

“为什么?”

“你太小了,不够塞牙缝的。”

于是周泽楷就非常失落,非常委屈,非常难过。

叶修有点不忍心了,想了想:“那你多吃鱼,多游泳,等你长大我就吃你。”

周泽楷眼睛亮了亮:“真的吗?”

叶修非常想揉揉他的脑袋。可惜他的鳍太短,够不着,于是探过身用自己脑袋顶了顶周泽楷的:“真的。”

小家伙脸红了。

叶修觉得这样很可爱。然后开始思考,企鹅毛多皮厚的,居然也会脸红吗?

周泽楷长得很快,夏天到了,他已经能畅快自如地下海游泳。周泽楷的最爱磷虾,偶尔也同叶修一起捕食小鱼。捕获午餐后两人一起上岸,食物丢进浅冰层里开始谈天说地。叶修负责谈和说,周泽楷负责趴地和望天。

周泽楷站起来已经比叶修高了,所以他们在一块儿时通常脑袋对脑袋趴着,企鹅不像企鹅,海狗不像海狗,像摊平躺倒的翻车鱼。

一只正值成长期的企鹅崽子成天跟着海狗厮混并不是什么好事。叶修有点揪心,周泽楷的行为举止已经越来越像海狗了,昨天还在试图合拢双鳍学拍手。

他更闹心的是自己也越来越像企鹅了。他居然开始情不自禁向往直立行走。

他非常忧心,生怕自己哪天一个冲动没忍住就要去孵蛋。

叶修呼噜几声睁开眼睛:“你什么时候成年?”

周泽楷尖尖的喙轻轻戳戳他:“一年。”

叶修问:“你要孵蛋吗?”

周泽楷不解地看着他。

叶修解释道:“你们企鹅,是要当爸爸的。当爸爸,是要孵蛋的。”他说,“我们海狗,也要当爸爸。不过不用孵蛋。”

周泽楷说:“我不会生。”

“……没要你生。你也生不出来,女孩儿才能生。”

周泽楷期待地看着他:“你会吗?”

“不会。”叶修胸闷气短,“我的性别不明显吗?”

周泽楷很失落:“我也不会。”

叶修忍俊不禁:“你是想给我生个蛋吗?”

小企鹅灰扑扑的绒羽已经逐渐变得稀薄,这是长大的标志。可惜目前为止,还是个小朋友。帝企鹅一年一胎,周泽楷就是崭崭新的那个,没见识过别人孵蛋的场景,更弄不懂这是怎么一回事,在他看来生个蛋和捕条鱼差不多。

周泽楷郑重其事点点头。

小孩子就是小孩子。童言无忌,叶修当然不会当真,但逗逗周泽楷还是可行的:“你知不知道,你这就相当于承诺长大以后要嫁给我了。”

幼儿园人数众多,成员每天都在变。昨天还有愿意听他慢吞吞讲话的江波涛,今天又来了吵吵闹闹的孙翔。周泽楷同孙翔的沟通非常痛苦,交流信号一个难以发出,一个接收不良,永远驴头不对马嘴。

于是周泽楷又溜出去找叶修。他俩几乎隔几天就要见一面,游游泳,捕捕食,吃吃小鱼聊聊天,滑完冰面晒太阳。

周泽楷沮丧地讲述完自己对江波涛这个难得的朋友非常不舍,继而阐明还是和叶修在一块儿最开心的观点。

“还是多交点朋友。”叶修说,“你总不能永远和我在一起啊。”

周泽楷很惊讶:“不能吗?”

他惊讶得理直气壮,自然到叶修的思路打了个磕绊,转而怀疑是不是自己的逻辑有误。

周泽楷不等叶修开口,自顾自回答:“能的。”他一眨不眨看着叶修,“永远一起。”

叶修看着他笃定的模样,久久没有回答。

他想到很多事,比如周泽楷很快就要成年,比如违背自然规律的相同性别,比如生殖隔离、种族对立,洋流依旧冰冷,上升的季风却是温暖的,而白昼越来越短暂。

冬天又再来,周泽楷即将经历他人生中第一个完整的极夜,而叶修理应该随着种群迁徙。他们不能再常常见面,于是仅存的日子里他们待在一块的时间越来越长,方明华每天都要派出不同人来催他。

这次是孙翔,老远就能看见他大摇大摆准备俯冲的样子了。

孙翔气势汹汹朝浮冰上的两人吼:“周泽楷,不要和他玩!天黑了天黑了,快回家!”

南极大陆的今日光亮只剩下丁点,扇形逐渐在上空收拢。

周泽楷看看孙翔又看看叶修,表情很难过。

叶修知道他讨厌别离,叹了口气:“怎么啦。”

周泽楷用爪子拨拉碎冰,声音小得几乎听不清:“你叫叫我呀。”

可叶修还是听见了。他靠近些,温柔地用脑袋蹭蹭他,声线轻快,近乎安慰:“楷楷。”

周泽楷心情好了一点儿:“我们还能再见面吗?”

叶修趴下来,肚皮对着冰面,小鱼叼在嘴里:“能吧,只要你想。”

周泽楷急切地问:“明天吗?”

叶修把小鱼摁在冰面上:“好吧,那就明天。”

周泽楷不放心地确认:“真的是明天吗?”

叶修把小鱼扔进冰窟里,看它不一会儿又浮上来:“真的是明天。”

孙翔看不下去了,决定出手。周泽楷被拖着走,一步三回头:“明天见?”

叶修在无边无际的昏暗里目送他远去:“明天见。”

——明天要见的。明天的明天,明天的明天的明天,明天的明天的明天的明天……

——明天后的每一天,都想见你,都要见你,都去见你。

——说好了哦。

FIN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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