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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第四个人端着纸杯从办公室门口走过时，叶修终于忍不住了。浓郁的香气遮掩不住往鼻腔里窜，叶修使劲吸了吸鼻子，咖啡味儿从嗅觉一直钻进胃袋，沁人心脾。钢笔在指间转悠几圈停下来，随手摆在在电脑旁，他松了松绑了一上午几近窒息的领带：“沐橙！”

女孩子听见自己名字被召唤，后退几步拐过磨砂玻璃的视觉盲区，把门推开一条缝，攥着杯子的胳膊抵在那儿，没露脸。

叶修无奈：“你不要再诱惑我了。”他嫌弃地推开手边已经冷掉的茶叶，“老实交代吧，你们今天一个个都怎么回事——哪儿弄来这么香的咖啡？”

门缝变大了些，先是探出漂亮的长发，然后才是头发的主人。苏沐橙慢悠悠抿了口咖啡，慢悠悠回答：“您老人家在办公室一宅一整天，哪里关心基层民众的日常生活呀。”

她走进来，把杯子搁到人眼皮底下：“喏，楼下大学生搞创业活动来着，关注公众号截图分享到朋友圈可以免费领一杯。”她把杯子转了半圈，logo正对叶修，“叶总不去微服私访一下？”

叶修盯着那个子弹穿透云层的logo，颇为怀疑：“速溶咖啡也有这么好喝？”

“谁告诉你是速溶啦。”苏沐橙顿了顿，“反正你一年到头只喝茶，现磨和速溶对你来说有什么差别？”

“那我换个说法。”叶修问，“这家咖啡真有这么好喝？”

苏沐橙拿起纸杯，手指正好挡住了那颗水墨的子弹：“香是真的香，味道嘛……有点苦，我建议你尝尝别的。”

“有点苦那还这么多人去买。”叶修皱眉，“这一个小时之内我差不多闻到四五次了。”

“苦不苦是萝卜青菜的问题，个人有个人的看法。”苏沐橙不等他回答，已经自顾自往外走了。到了门边又回过头来对他眨眨眼，“可是卖咖啡的小哥很帅——这是共识啊。”

长长的头发顺着动作甩出一道弧度，日光下闪着淡淡的金。她哼着歌儿走远了，连带着咖啡的香气一起。

叶修在心里描摹那颗子弹的形状。这丫头，最后一句话是想要强调什么？

他出了公司的门，甚至无须再询问，已经看到左手边排起长龙的目的地。那儿还不是个固定摊点，居然是辆面包车，车身涂料浓墨重彩，和纸杯上一模一样的子弹logo立牌安在车顶招摇过市。果然如苏沐橙所言，生意火爆得不得了，而且排队的百分之八十都是女孩子。

叶修暗自谴责现在的年轻人只注重颜值不探求内涵的肤浅，又忍不住好奇这位咖啡西施——呃，性别不太对——咖啡潘安到底什么样儿。他在心里把潘安先生勾勒成故作忧郁吸引无知小少女的旧时代杀马特，后来一想苏沐秋要是知道他把自己妹妹如此定位八成要和自己玩命，还是放弃遐想。

反正，他重新整理在电梯里已经整理过的领带，排到队伍前头不就知道了嘛。

叶总平时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公司里一般小职员没谁见过他。可谁让他和风度翩翩声名远扬的叶董是双胞胎，即使气质差了十万八千里，五官还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所以排在他前面的小姑娘无意中回头见了插着口袋漫无目的打量的他，短促地尖叫半声又捂住自己的嘴，结结巴巴朦朦胧胧：“您不会是叶修叶总吧！”

叶修想我就这么不像叶秋叶董吗？他刚想装个弟弟的派头出来蒙混过关，女孩眼睛都亮了：“果然和叶董是两个派系啊！”

叶修既宅又懒，几乎不去基层走动，不知道自己在人民群众心目中都划分出了这么大的差别。兴致勃勃准备深入追问，又被姑娘抢了白：“叶总也来看小周周——啊不，也来买咖啡吗？”

“啊……对。”叶修终于有了一次回答问题的机会。

“来来来，您先请，我不急！”难得见一次公司高层，还是最神秘的那位，女孩激动得声音都变调了。

人民群众盛情难却，口口相传，一不留神叶修就（被迫）插了好大一截队。等他回过神来已经离车与logo没几步远了，要不是现实情况不允许，这些姑娘们大概会把他抬起来直接传送过去。

现在的年轻人啊。叶修摇摇头。

小周周何许人也的问题在脑海里转了一圈，没落地。

∴

伴了他一早上的勾人香味近在咫尺，叶修摸了摸肚子，空落落的，有点饿。他一向不爱喝咖啡，忆苦就喝茶，思甜有热巧。

但今天特殊情况。作为公司领导者，他必须体恤下属、搞懂人民群众的爱好。

虽然他这个半路出家（被弟弟强行揪来）领导基本是个闲职，下属名字和脸至今也没对上几个。

东想西想队伍眼见着到了尽头。他前面有个大高个儿挡视线，叶修只能看见那人举着手机和店员交谈。

“嗯……”

“这里。”

“是。”

“好了。”

“谢谢惠顾。”

叶修勉强从大高个儿叽里咕噜一大堆话分辨出店员的回答来。这说话风格简洁得不得了，一共五句话，最多四个字。

声音还挺好听。叶修无意中回头，发现跟在后面的小姑娘们眼睛里都快迸溅出星星。

他心里不屑：大家都是鼻子眼睛这么长，好看的一张脸真有这么大吸引力？

然后他一抬头，大高个儿离开后终于见到潘安先生庐山真面目。

哎哟。叶修想，吸引力——还真是。

店员看着他，眨眨眼睛，等着他点单。

正常流程应该热情洋溢地招呼您需要点什么，可这位无须一字，仅仅眼神足够传递讯息。

叶修一边心里斥责现在的年轻人都这么容易被外表蛊惑，一边忍不住朝柜台上靠了靠：“我听说你们现在有免费送的活动呀。”

店员早有准备，把旁边的纸牌推到他面前。

【关注我们的公众号“轮回咖啡”，拍照广告牌并上传至朋友圈，即可获得免费咖啡一份。】

手写字体，末尾还挂了个可爱的笑脸。叶修忍不住瞅了眼车厢里来来去去清一色的年轻面孔，心想现在的孩子真是太有活力。

“拍照是吧。”叶修掏出手机。

店员点点头，探出身给他指贴在车身上的广告。

然后叶修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拍了张他的侧颜，把手机杵到他面前，微微笑：“喏，拍好了。”

他偏头看了眼广告牌：“唔……要热巧好了，加橙子的。”

结果咖啡潘安先生并没有预想中面红耳赤或者要求他删除照片，事实上年轻的那个一点儿别的情绪都没被挑起，而是认真地嘱咐：“很甜。”

“就要那个。”旗开没得胜，叶修调整战略，“和你一样甜吗？”

店员没搭话，给了他一个微笑，转头忙去了。

笑得倒是挺甜。叶修捧着香气四溢、甜到腻人的橙子巧克力，慢慢悠悠往公司晃，可他怎么觉得有点儿挫败呢。

他想起苏沐橙的话，想起这长长的队伍，意识到那位大约早就习惯了被偷拍和言语调戏，才这么见怪不怪。明明如此不善言辞，却为了创业被推到作秀最前线还不得不处变不惊

——一张脸能带来的效应真是巨大。

啧。

∴

“唔……周泽楷是吧。”叶修扫了眼他制服胸口上的铭牌，字体依然是手写，“周”字的“口”被画成心形，“叫你小周好了。”

周泽楷不介意他的自来熟，等着他的点单。

这么没反应的真是不给面子啊。叶修撇撇嘴，想起第一次排队时女孩子口中的“小周周”，也就多叠了一个字，可无端亲昵许多。

叶修认真地把菜单从上到下审视好几遍：“来杯橙子热巧克力。”

身后苏沐秋扯扯他的衣服，放低声音：“你不嫌腻啊？”

“腻啊。”

“那你还点……”

“哎呀。”

“你哎呀啥。”

“没啥。”叶修拿胳膊肘捅他，“你来干嘛的？”

“喝咖啡。”苏沐秋愣了一下，“哦不对，我是来帮沐橙拍照的。”

他掏出手机，借着叶修肩膀的掩护拍了张低头调咖啡的周泽楷，发给妹妹。

叶修瞅他屏幕：“不对啊，沐橙不是经常来吗？”

苏沐秋挠挠头发：“对啊，但据她说周……这个什么楷，已经有应对措施了，只要有女孩拍他马上摆出职业微笑和角度，沐橙想要抓拍，生活一点。”

“她亲眼看得不更生活吗？”

“她好像要发给云秀。”

叶修了然。

他的热巧好了，周泽楷把加了隔热圈的纸杯递过来，手指很白。

叶修说，小周，等一下。

周泽楷的动作滞在半空，有点儿茫然。

然后叶修把手机拿出来调出相机，对准他拍了一张。角度正好，光线清晰。

接着把纸杯递过来，指腹有意无意扫过周泽楷的，晃晃手机：“下次见。”

他深藏功与名走远了，头也没回。一分钟之后苏沐秋赶上来，满脸震惊：“这位兄台，你真是太……”

叶修想这位兄台都结巴了，一定是赞美之词溢于言表。

苏沐秋把他手机搜出来，打开相册，又不信邪地打开自己相册，比对半天：“这不科学啊，大家都是偷拍，怎么你照的周什么楷就比我照的好看呢。”

“我没偷拍啊。”叶修疑惑，“我不是正大光明拍的吗？”

苏沐秋从叶修那儿抢不到更好看的周什么楷，回了家跟妹妹诉苦。

“是叶修设备比我高级，还是他真的照相水平比我更好？”苏沐秋追忆往昔，“不对，怎么可能摄影技术进步，以前咱仨合照，他从来只把自己拍的最帅啊。现在也是。”

“不是你照相水平的问题。”苏沐橙噼里啪啦跟楚云秀聊天，抽空安慰，“是你取向的问题。”

“啊？”

“谁让你直男审美啊。”苏沐橙拍拍哥哥的肩膀。

苏沐秋咬着指甲，全神贯注思考良久，好像悟出什么不得了的事情。

∴

创业比想象中累得多，尤其是成天在街边堆笑脸，江波涛面部肌肉都快僵化了。虽然数钱数到手软、能看见各色精英面孔的确很开心。他好不容易得了空，去后面歇一歇，瞅见正在发呆的周泽楷。

他倒了两杯水，给周泽楷一杯：“怎么了？”

周泽楷从无我境界猛然被扯回现实，茫然了几秒钟才分辨出来来者何人。

“你今天不在状态啊。”江波涛关心同学，“身体不舒服？”

周泽楷摇摇头。

“实习的事？”江波涛回想了下永远今天更比昨天多的来客，“刚才吴启看了一下，说业绩挺好的啊。”

何止是挺好，简直好到爆棚，但为了不刺激周泽楷，江波涛只能挑委婉的措辞。顺便在心里感叹，有小周这张脸做招牌，效果真是比什么广告都好啊。

周泽楷听了业绩好，表情稍稍放松一些。江波涛就继续唠嗑分散他注意力：“照这样下去，我们轮回的名号肯定能深入人心的。”他笑笑，“小周你功不可没啊，回去让方老师封你头号功臣。”

周泽楷也笑了：“重赏。”

江波涛见他心智回复，顺势扯回话题：“所以，刚才在发什么呆？”

周泽楷抿抿嘴，又不说话了。

江波涛把纸杯捏扁一角，装作不经意：“哎呀，好奇怪，叶先生今天没来。”他仰望天空，余光看到周泽楷的注意力被吸引，继续随意抒发，“我们在这儿一个星期啦，他每天都来，今天没看到还有点不习惯呢。”他转头，模样纯良，“小周跟他挺熟的吧，你知道他怎么没来么？”

周泽楷摇摇头，神情慢慢落下去，像棵缺水的植物。

江波涛知道自己正中红心。他总是这样智慧过人，唉。

人都已经站到独木桥上，就再推一把。江波涛又捏了一次纸杯，在微信上划来划去：“哎，我什么时候加了叶先生？”

和周泽楷的对话窗口被点开。

江波涛一边喝水一边点手机，放下杯子之后很惊讶：“这微信怎么出bug了，居然自动推荐好友，等等我现在就撤回……哎哟，撤回不了了。”

他笑眯眯，自然而然：“那要不然这样，小周替我问问叶先生是不是病了。”他长按关机，“我手机没电了。”

不知道这样，轮回能拉到叶家的赞助吗？要是拉到赞助，他是不是排名第二的功臣啊？

他一颗真心向轮回，又惋惜自己如此有表演天分，怎么不去学演戏呢。

∴

叶修从会议室往自己办公室走，一路上打电话，还得注意掩人耳目。

“你小子给我记着。”

“开完会了？”

“以后这种事不要找我，就当没我这个人。”

“哥哥终于能体会到打理公司的辛苦，我挺欣慰的。”

“你知道你平常是个什么德性吗，我装你装得真的很累。”

“装得还成功吗？”

“应该吧，目前为止没人识破。”

“楼总呢？”

“那只有你知道了。”

“呵呵。”

叶修从来没有接手家族企业的意愿，对公司稍微复杂一点的事物概不过问。可惜今天叶秋急性肠胃炎不得不去吊水，他赶鸭子上架冒充一回弟弟坐镇董事会，时间也不算长，但如此正襟危坐还是憋坏他了。

人各有志，他不理解叶秋，叶秋也不理解他。如果有得选，叶修宁愿开家网吧，每天赚点小钱打打游戏，生活自由自在有滋有味。

可惜身为叶家人，这种事也只能想想罢了。

会一开拖太久，今天都没时间去轮回买杯咖啡。他大学的所有都是为了接手公司做准备，虽然要求没有叶秋那么严格，但也实在与他自己的心愿背道而驰。如今离开象牙塔好几年，看着那些搞咖啡自主品牌的年轻人，打心底羡慕他们的朝气蓬勃和无所顾忌。

更何况，这群人中还有个周泽楷。

想到这个名字，会议淤积的阴郁都消散了些。不知道现在去还能不能见到……

他一边走一边打电话，路过转角处习惯性向着楼下望了一眼，心却沉了下去——子弹与云层的水墨logo不在那儿。

他们今天……没来？

这群小年轻正处大四实习期，自己出来搞创业，的确也没个准数。以往去的时候光顾着步步为营攻心之计，效果如何尚不知晓，居然忘了期限问题。

片刻的失神电话那头追问过来：“你想什么呢，半天不说话。”

叶修不爽：“想你嫂子。”

“——啊？”叶秋懵了，“什么意思？”

叶修还是不爽，于是挂了电话。

他郁闷地回到办公室，被秘书拦下来：“叶总，办公室有客人在等你。”秘书的眼睛里迸溅出似曾相识的星星，“是位姓周的先生。”

叶修匆匆推开门，看见刚才还盘旋在脑海里的人坐在沙发上，面前是轮回咖啡外卖专用的纸袋。周泽楷看见他眼睛亮了亮，到底是小年轻，情绪丁点儿都藏不住。

这时候心情反而平静下来。叶总悠悠然闲庭信步，对着不速之客挑挑眉：“我怎么不知道你们还有外卖啊。”

周泽楷接得很自然：“新增的。”

“什么时候？”

“……半小时前。”

叶修走到他面前，：“可是我没叫外卖呀。”

周泽楷去拿袋子：“赠品。”他补充，“你消费过很多次。”

小年轻抬头望着自己，眼神专注，眼睛很亮。叶修顺着他的话重复：“还有赠品啊。那赠品是咖啡……”叶修低低笑起来，“还是你？”

“不。”周泽楷摇摇头，“我是非卖品。”

“哎，那我还是独家。”叶修挺高兴，“你看，我这人也挺懒的，天天排队挺累的，要不然以后我都叫外卖吧。”

周泽楷不置可否，眼尾唇角都有笑意。

叶修心知棋局胜了大半，肆无忌惮起来，开始挑刺：“我之前买了好多次，其实想提个意见来着，你们的橙子巧克力太甜了，我这辈子就没尝过更甜的。”

“有的。”周泽楷歪头想了一下，“我呀。”

∴

“您好，请问需要点什么？”

“美式咖啡，中杯。”

“需要加糖吗？”

“不需要。”

“好的，您的美式，谢谢惠顾。”

“欢迎光临轮回咖啡，今天想来点什么？”

“唔……抹茶拿铁。”

“这种是不含咖啡的哦。”

“哎，那换个吧，卡布奇诺好了，要大杯的。”

“好嘞，稍等。”

“……”

“你好。”

“……你好。”

“啧，你怎么回事啊，看看你同事——你都不跟我说点什么？”

“……你想要什么？”

“你们品种太多了，让我想想啊。这样吧，我想要周泽楷。要外带的，我得和他约会。不用加糖，他已经够甜了。”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