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GM:容祖儿-流泪眼望流泪眼
即使有勇气重头认识过
走之前记得怎么吻我
(一)
他醒来时天还没亮。
夜色沉稳又安宁,直到远处车轮辗过地面的震动越来越清晰,一直递到枕边,递进耳畔。逐渐靠近的车灯撕开浓稠的黑暗,如一条细弱的河流漫过他眼前,车路过拐弯处光带倏然散开,再随着远去而消失不见。
触觉,声音,光亮。他不知道这些冗杂哪一个才是将他拉扯出梦境的罪魁祸首,总归已然没了睡意。他烦躁地拉过被子蒙住头,几秒钟后从枕头下摸出手机看了眼时间,才四点。屏幕的光亮像飘忽的萤火。
回来快一个月,他还是改不掉下意识计算时差的习惯,彼时在不同的时区觉得掐着时间给家人打电话麻烦,现在总算同国内的时间轨道一同运转,反而有些不适应。他熄掉屏幕,在重新降临的黑暗里闭上眼睛和呼吸,听着自己隆隆的心跳,做足面对生活的准备后一把掀开被子,顶着乱七八糟的头发坐起来。
到达地铁站的时间比他想象得更准一些,他踩着第一班即将开走的红灯进了车厢,随便挑了个位置坐下来。这个点的地铁空空荡荡,播报女声机械又冷清,斜对面的人裹着破旧的冬装,眼神像一把颓然的刃从他皮肤表面划过。他闭上眼睛切断那种黏糊糊的目光,竖起衣领舒了口气向后靠去。
他并不排斥与陌生人的交际,哪怕遇到挑衅打起来也是种关联。但不是现在。眼下他还处于清醒和梦游之间某个微妙的平衡点,甚至没有足够的信心确认自己知道自己现在在做什么。
在这样天蒙蒙亮的隆冬清早,穿过错综复杂的地底线路和尚未睡醒的钢筋水泥森林来到城市的另一端。
去见一个人。
疯了一样。
(二)
新锁的感应系统一直不太灵敏,黄少天试了拇指的各个角度仍然失败,干脆放弃,掏出钥匙打开门。里面果然暗沉沉一片,仅有越来越亮的天光越过薄薄的窗纱透进来,他把拎着的东西搁在玄关上,开灯换鞋,等到重见光明,一抬头看见有人正冲他微微笑。
和他想的一样,周泽楷坐在冰柜上,双腿垂下晃悠着,漾开的全是澄黄的灯光。周泽楷特别喜欢这个冰柜,放着柔软的沙发不坐,一天到晚待在那上面。左手边墙上镶着水族箱,五彩斑斓的鱼儿游来游去,背景布置得好看,假山水草垂钓老人应有尽有。鱼儿不睡觉,他也不睡觉,睁大眼睛观察小生物的运动轨迹,脸贴到冰凉的玻璃上全神贯注,一动不动,能看一整天。
黄少天不理解有趣在何处,肚子咕咕叫才是正事。他把带来的保温盒打开:“我跟你说,昨晚我可是扫荡好几条街才给你找着蟹黄小笼,你是不知道那家队排得有多长——必须一个不漏给我吃完,听到没有?”
保温盒质量相当好,出门前热了一次,穿街过巷坐地铁,现在居然还是热乎的。等他从厨房拿来小碟子盛好醋放到餐桌上,该乖乖坐好的人依然没有过来。
冰柜有半人高,周泽楷本身又不矮,坐上去就是个不可小觑的海拔黄少天不得不仰着头看他,脖子有点酸,但是还得维持凶巴巴的样子:“磨蹭什么呢?快快快,现在下来吃饭,一会要放凉了,可别浪费了我辛苦劳动的果实啊。你看我干什么?”
周泽楷已经把他性格摸得门儿清,知道这种凶肯定是毫不掺假装出来的,双手撑着冰柜顶挪了挪,拍拍旁边的空位:“来。”
黄少天简直要怀疑周泽楷给自己下蛊,不然自己怎么会听他的话、傻了吧唧端着碗碟和这人一样坐在冰柜顶上,仿佛心智回到七八岁。他可以确信周泽楷这人的安静乖巧根本是假的,内里明明藏着个熊孩子,大多数时候维持着天使的表象,只在特定的人面前才会把小恶魔释放出来。
以及,这个“特定的人”,基本能和黄少天本人画上等号。
既来之则安之,反正也不是第一次。冰柜上面地方也不大,周泽楷自己还好,两个人就有些挤了,肩膀靠在一起,时不时还能碰到膝盖,布料擦碰窸窸窣窣,亲昵又暧昧。黄少天姿势变扭戳着小笼包,皮薄馅嫩汤汁鲜美,满足了味蕾顺便发表感言:“这地方是文州之前推荐的,app五星好评,我昨天去一看,嚯,都是慕名而来,队排得那叫一个壮观,堪比当年世博会。不过排那么久真是不亏,不然招牌肯定要被愤怒的群众砸烂。你觉得怎么样,好吃吗?”
周泽楷嘴里塞得满满的,顾不上回答,只能点点头以表赞同。
“好吃就行。听说四号线中段的广场开了家肠粉店味道也特别好,下次再试试那个吧。”黄少天此人有一特长,仿佛与生俱来自带刷屏弹幕,干任何事都不影响他讲话,修炼得炉火纯青哪怕在吃饭时候也不会不雅观;对于某位寡言少语的VIP听众来说这个技能实在太厉害。黄少天转念一想:“我不给你带外卖了,连配送费都没有。你成天闷在家里多无聊啊,不如一起去?”
他轻飘飘一句邀约丢下来轻松,实际操作却没那么流畅。周泽楷吞下最后一个小笼包,皱起眉,吃饱喝足的满意凝成担忧:“出去?”
“对啊,当然出去,不然你指望人家来家里做给你吃呀。”黄少天换上近乎诱哄的语气,“外面那么多好玩的好吃的,比我说的有意思多了,你难道就不想亲自去看看?”
周泽楷诚实点点头,然后又诚恳地补上一句:“你说的也有意思。”
“……虽然我很感激你夸我,但这不是重点。”黄少天从冰柜顶上利索地跳下来,拍了拍手上不存在的灰尘,又恢复成仰角,“不过你看你都夸我了,那你要不要答应我?”
一小圈壁灯的光顺着后颈的线条流淌下来,把周泽楷苍白的皮肤染上一点暖色。他低头看着黄少天,像是想到了什么,抿抿嘴:“不行。”
“不行?什么不行?你不想去,还是——”
周泽楷摇摇头,也跳了下来,扯扯黄少天的袖子然后走向阳台。黄少天茫然地跟上去,看见周泽楷推开窗户,清早的凉风瞬间灌进来,冷得他一个哆嗦,比他穿得还单薄的另一位倒是没什么反应。
他疑惑地盯着他,不知道他要干什么,在对方眼神的指引下把视线移到窗外。
然后,他看见周泽楷伸出去的手在熹微的晨光里一点点变得透明。没有皮肤、肌理、血液、骨骼,隐约的轮廓嵌着一汪灰败的天空。
黄少天曾经去看过的某个画展,收藏的全是罹患各种各样病症的人们创作的作品,灵魂里肆意生长的苦痛和疯狂纠缠到极致便成了一种摄人心魄的美。
他记得其中的一副,艳阳高照,悬崖绝壁上抛下一缕彩虹,彩色却在触到延展的枝丫时戛然而止,连晴天也成了倾盆大雨,好似一道明晃晃的分割线,另一边的世界只剩下黑白灰。
他无从知晓创作者究竟经历了什么,又是想要表达什么,只知道那是一种不能为人所分担和感同身受的、囚牢里与世隔绝的无望。
而这一切竟真实地发生在他眼前。
周泽楷收回手,关上窗叹了口气,并不忧愁,好似很久以前便接受了这样的境地:“出不去呀。”
黄少天看着他,哑口无言。
周泽楷被他难得一见的呆滞模样逗乐了,晃晃五指仍收不到反应,便伸手过来捏他的脸,作总结陈词:“不能惹我生气。”他笑眯眯的,用情话一样温柔的语调讲着最狠毒的无解咒语,“会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