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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初只是雨的味道。
他站在屋檐下结束了一通漫长的对话,与干爽冷气仅有一墙之隔。老板对与二连冠失之交臂并不满意,也无言苛责,队员们已先行离开,只有他一个人留下来,想了很多,想了很久,直到赛场交锋时的火焰全然冷却。大厅里身着各色制服的职业选手三三两两挤作一团,玻璃门将所有的喧闹阻绝开,沸腾的背景音归为寂静。他身后上演着默片,周遭充斥着繁杂的雨声,它们并未能缓解属于七月独有的潮湿与闷热。
而他陷在这一切泥土、青草和连绵不绝水汽混合的气味里,未来如漩涡中心伸手拽住他,要他沉没,要他溺亡,要他同归于尽。
雨势忽然大了。比它更嘈杂的是从身后传来的一阵吵嚷,最标志性的那个声音老远就听得到。蓝雨的人陆陆续续走出来进了面前那辆巴士,王杰希不着痕迹皱了皱眉,在队伍末尾瞥见噪音来源。
黄少天还保持着被队员揉得乱七八糟的发型,它们无法掩盖脸上藏也藏不住的喜悦,显然也看见了他。黄少天扬扬眉毛,在开口以前王杰希先打断了他,直直望过去——或者说,望向他身后:“还没恭喜你们。”
他声音平静,神情同样没有波澜。喻文州走在最后,正和经理说着什么,听见他的声音把手中的文件袋交给经理,后者和王杰希打了招呼带着其他队员们先上了车,屋檐下只剩三个人。
车窗上贴了一排好奇八卦的脑袋。喻文州上前一步,把一字排开的站位变成三角形:“谢谢。”他说。他已经同很多人说了很多遍。
王杰希点点头,算是个礼节性的客套。黄少天还是没憋住,抖抖脚:“王杰希你是不是因为我们抢了你的冠军不爽啊?哎嘿我告诉你啊我们本来就是最好的!以后还会有第二次第三次很多很多次,你可千万不要偷偷回去哭鼻子哦。其实你们微草也不错啦,就是跟蓝雨比还要差一点……”
是因为年轻吗?其实也就一年之差,他却永远跟不上这个人过于跳跃的思维。王杰希暗自叹了口气决定忽视黄少天,和他能够沟通的人交流,微微侧过头去:“最后的六星光牢时机抓得非常漂亮,柳非第一年出道,是个很好的历练。”
这一次喻文州看了他一会儿,才舒展开一个笑,这次真心实意得多,声音轻而缓:“谢谢。”
好气啊,居然完全不理他。
这是个很奇怪的境况,明明自己同喻文州才是同队,眼下黄少天却莫名有种格格不入的错觉。而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算起来可以追溯至四年前的初会面,好似自那时起这两人就形成了某种结界,一旦相遇便能与世隔绝,他是只在围墙外蹦跳的兔子。天生直觉让他感到微妙的不妙,如果不及时采取措施,队长迟早有一天要被这家伙蛊惑。
黄少天瞄了眼喻文州,后者在同王杰希继续着离题八万里的对话,表情认真,又蒙上层和平时不大相似的温和。虽说他待人一直彬彬有礼,但面对王杰希多多少少有些不同。那不仅仅是温和,更是一种温柔。
差别在哪里呢,他说不上来,只觉得平时的喻文州要是被卖了能有手段让别人心甘情愿帮他数钱,买家若是王杰希……后果不堪设想。
危机感做出指令要他力挽狂澜,可惜为时已晚。等到黄少天把自己从自顾自的思想斗争中剥离出,三角形的另外两端正一齐看着他。
孤独的顶点讲话都磕碰:“你们……想干什么。”
喻文州望了一眼王杰希,然后用安抚小孩子的口吻说道:“我请王队吃个饭,少天你和经理他们先回去吧。”
如果换一个人;如果现在喻文州要请的是叶秋,是张佳乐,或者李轩,黄少天一定毫不犹豫打死也要缠着跟上去,说不定能逆转一下让对方请客。
可偏偏是王杰希。怎么能是王杰希呢?居然又是王杰希。黄少天脑海里塞着满满的走为上计的呐喊,甚至连自我保护意识也嗡嗡教唆着他现在立刻撤离现场比较好。最后一根稻草是郑轩,站在车门口朝他们喊:“队长黄少走啊吃蟹黄捞饭去,轮回小江推荐的地方。”
蟹黄捞饭四个字比王杰希三个字更有力将他推向了车。黄少天咬咬牙:“行,那我先走啦。王杰希我告诉你不准欺负我们队长,不然你就等着我的三段斩四段斩五六七□□十斩吧!”他冲王杰希做了个龇牙咧嘴的威胁表情,头也不回溜上车。
郑轩纳闷地被摁回自己座位:“队长怎么……”
“别管了别管了。”黄少天一脸痛心疾首,“开车开车开车吃饭吃饭吃饭!”
“那要等喻队来吗?还是给他留点?”
“不用,他忙着呢。郑轩你别问了啊,再问我让你压力山大。哎呀等着我现在给周泽楷打电话,一个个的都给我争点气啊一定要吃穷东道主!”
“你确定他们不会反过来让冠军队请客……”
巴士的尾巴也消失在雨幕里。现在只剩下两个人,王杰希还盯着蓝雨离去的方向:“跟黄少天搭档挺辛苦吧。”
喻文州笑:“就当提前带孩子了。”他轻描淡写略过训练营的种种分歧,“少天这种性格相处起来也轻松,战队氛围很好。”
王杰希若有所思:“那不错。”
喻文州问:“想吃什么?我对上海不太熟,刚才在那边听轮回的人推荐了一些,有一个离这里很近。”
“那就最近的吧,这种天不好打车。”
喻文州应了一声,撑开伞率先走进雨里。但后者并未跟上来,他转过身疑惑地望过去,见王杰希停在原地,心下了然:“没带伞吗?”
向来游刃有余的微草队长罕见地显出一丝尴尬。喻文州走回去,伞柄向前举起:“希望这把够大。”
那伞没什么特点,广州适用的防紫外线黑色涂层,晴雨两用,外面刻着蓝雨的LOGO,大概是某种商业合作。喻文州穿着浅灰色的衬衫,风挟着雨水顺着伞檐淌下浸湿衣料,略微透明贴在身上。他专注地看着他——王杰希想,每当他看着一个人、或是说看着自己的时候总是很认真。
眼神也好,动作也罢,意义上的深层浅处,现在摆在他面前的是一个邀请。
来自喻文州的邀请。
他有什么理由不答应呢。
王杰希跨过屋檐与伞之间滴滴答答的缝隙,从喻文州手里接过伞柄。伞其实不小,遗憾的是两个他们这样身高的男人共用就有些挤得慌。王杰希尽量侧身不和他有太亲密的接触,左边肩膀很快便被雨水打湿。
“过马路,然后顺着往前直走到第二个路口,再左转……咦?”喻文州移交了撑伞权后掏出手机开始导航,屏幕上小小的箭头像失了引力的罗盘乱跳,他嘀咕了句粤语,王杰希听不懂,暗自感慨居然就这么草率地把自己接下来晚餐的命运交到一个方向感并不怎么优秀的人手里。
“你能看懂这个箭头吗?我怎么觉得好像不太对。”喻文州放弃自己辨识,转而寻求支援。王杰希凑近去看,距离片刻缩短,他们离得极近,喻文州比他矮一点点,他的鼻尖堪堪擦过他的耳后根,嗅到很淡的气味。
冰凉、甘洌,与挥之不去的苦涩缠绵。不知是来源于雨还是喻文州本身。
“怎么了?”喻文州没有抬头。
他依旧盯着屏幕上的地图,两指并拢又分开把图标放到最大,垂着眼睛,看起来温和而无害。没有把余光分给自己。
“没什么。”雨水把衬衫黏在腰侧,很不舒服。但他依旧和喻文州保持着安全距离,留有余地。王杰希慢慢呼出一口气,“先过这个路口吧。”
绿灯还剩下十几秒。
那雨至此变成了雪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