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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整个星际联邦最好的生物学家,即使已经脱离了组织归隐山林,有业界尖端的名声在外叶修依旧免不了忙得团团转,对着小徒弟们哭天喊地的面孔狠不下心拒绝,三五不时邀去解决疑难杂症,从一个星球飞向另一个,象限跑了个遍,一旦忙起来家都没时间回。
和家里那位称得上如胶似漆一对鸳鸯,过去他在任,出差也不少,但总会把周泽楷带在身边,反正后者SOHO,在哪儿都一样。外人看来不过是个光鲜漂亮的挂件,唯有当事人才能明白,周泽楷是那个真正能帮助他运转的机芯内核。
只是从后来的某一日开始,时间的介质褪色成苍白,一切失去了流速在归零后静止。他不再带着他了。
叶修推开手边已经凉了的苦咖啡,痛苦地捏了捏鼻梁:“就不能不去吗?”
通讯器那边的喻文州还是老样子,笑微微的,嗓音八风不动,好似永远没有什么事能让这个人有起伏:“答案在前辈心里。”
“真是不把劳动力剩余价值压榨到最大不罢休,联邦这帮禽兽……文州不是我说你,等你以后顶上主席的位置,能不能对退休工人好一点?好歹也出过力卖过命的,这么虐待过分了啊。”
喻文州对他话里拐弯抹角的下套视而不见:“班次我马上发给你,按照这个点之前到,不管几点都会有专车过去接。”
“……还真是周到。”
“谢谢夸奖。还有什么需要吗?”
横竖没退路,叶修也不再挣扎。想了一会又抬起头:“好久没去了,不清楚你们那儿现在规矩,还禁烟吗?”
喻文州没正面回答,给了个颇为同情的眼神。
叶修躺在摇椅上,透明的一墙之隔外是碧色的湖,湖畔沙质松软,看久了还真有点儿蜿蜒海岸线的错觉。5.1%三钛铸造的打火机是曾经被赠予的礼物,他摩挲其上古老的安多利语刻字,冷不丁问道:“小周呢?”
AI回答:“周先生在卧室休息。需要转接他吗?”
周泽楷最近睡觉次数越来越频繁,时间也越来越长,像是要进入冬眠期。叶修舒了口气:“不用了,让他睡吧。”
他莫名其妙又犯了瘾,烟草早就不知道收到哪里,把玩把玩打火机替代慰藉。刚成年后几年在实验室埋头攻克难题,几天几夜不合眼是常事,要是没人提醒饭都不记得吃。涉及到人伦道德的东西比单纯科技障碍要繁荣庞杂得多,他陷在里面,天人交战,孤立无援,唯有尼古丁能让他保持清醒,坠着他不至于堕进无解的深渊。叶修在那些日子里染上烟瘾,后来声名鹊起,接收的任务一桩桩一件件应接不暇,瘾也愈发严重,成了面对压力最好的舒缓方式。
直到遇见周泽楷。
他遇见周泽楷,那之后才明白原来性是比尼古丁好得多的良方,而爱——爱是根治所有的唯一解药。
周泽楷不喜欢烟味,几乎到了过敏的程度,闻到会止不住打喷嚏;周泽楷更不喜欢的是他吸烟,伤身减寿,百害无益。抽烟坏处没有人比吸烟者更清楚,朋友这么多年的唠叨权当过眼云烟,直到头一回看见周泽楷泛红的眼眶——被他呛的,也是被他气的——才头一回生出戒掉的念头。
他原本不畏惧死亡,直到有了珍视之人。加持在自身的苦楚从来不难忍耐,但让挚爱疼痛是想一想都无法接受的。
毕竟他已曾……
叶修收起打火机,捂住眼睛长叹一声,陷入几近麻木的仓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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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一群大脑和小脑隔着卡斯特星云的古板老头儿开研讨会的确很累,但更让人身心俱疲的是旁边坐着黄少天。当年魏琛刚刚退役,云游四方从猎户贩子手里截了个小孩回来养在身边,机警敏锐,长得很快,在魏琛扶持下没多久坐上中层位置。彼时叶修还没离开联邦,与他有过一小段共事时日,印象之深这么多年也无法磨灭。现在老一辈退出舞台新一代顶上来,论业务能力黄少天也在名列前茅,但要排起烦人程度,绝对高居榜首。
他承认台上的人长篇大论很无趣,可要他听黄少天讲话也同样是种折磨,偏偏本人毫无自觉,问题一个接一个,跟专业领域没关联,全是八卦——也不知道从哪儿打探来那么多消息。
“你们怎么还没结婚啊?不是已经在一起很多年了么?”
“什么时候把他带出来玩玩呗,我还没见过呢。”
“天天放在家里不给人看,金屋藏娇啊你,太没意思了吧。”
“听说你小日子很滋润啊,哎,有对象什么感觉?好玩不?真的这么——那什么吗?”
“上回去百花谷,张佳乐还说……”
“喂喂喂,你倒是理我一下,说话说话说话!”
叶修本闲闲靠在椅背上,这会儿弓起身,错开黄少天的视线,压低声音隔空问再旁边的另一位:“你有什么办法让他闭嘴吗?”
喻文州摊摊手,只有同病相怜的无奈。
这次的中心议题是人造人在社会上身份认证的权限和与自然人之间归属感、认同感的分歧,叶修兴味寥寥,他只参与人造人出产的研制过程,帮着攻克攻克技术上的难题,至于后续如何,并不在专业范围之内,也不关心。
他和周泽楷栖息的小星球在第二帝国的庇佑下远离人间烟火,距离联邦的母星所在地亿万光年,归途漫漫,最大曲速行进也要两个昼夜。叶修醒来已是傍晚,即将降落,晦暗的天光摇曳。他按压着脉搏测试心跳频率,给自己打了一针小剂量的镇静。从自以为走出那片沼泽起他已经好久没再碰过这种药物,然而这次出行的插曲破坏了谨慎把控的平衡。不止是回去路上心神不宁,再往前追溯到周泽楷送他出门交换的临别亲吻,从那个时候就有哪里不对劲。
是哪里出了差错呢。
周泽楷望着他的眼神温软,亲吻时候的专注,呼吸柔和,心跳镇定。
好像……也没有异常。
镇静带着实质的冰凉融进身体。叶修按压着胸口,预感在脑海里掀起巨浪,挟着海啸山崩叫嚣着要撞进现实,总觉得要发生什么大事——撕裂他生活仿若平静的全部伪装。
他精疲力竭回到家,急需爱人的怀抱治愈。但周泽楷竟然不在,客厅没有,卧室没有,书房也没有。加装在他身上的芯片定位并没有离开房子,叶修边找边呼唤他的名字,没有发现,也没有回音。
他猛地想到一个从未——或者说很久没有踏足过的地方。
难道是那——怎么可能是那里?
有什么勒着他的喉咙,连同呼吸也被紧紧攫住。叶修顾不得许多,向着本应无人问津的密室奔去。
门是打开的。
有谁……在里面。
濒临裂变的凶兆成了现实,前所未有的极寒潮水淹没了他。叶修站在原地,心忽然地,终于沉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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尘埃像雪一样洋洋洒洒飘下。叶修忍不住咳嗽几声,尽力稳住气息,从光的尽处一步一步走进阴翳。
周泽楷拿着全息相册,没有回头。照片上笑靥和煦,这张脸他们两人再熟悉不过。发尾拂开空隙间露出颈侧上浅淡的疤痕,仿佛弦月的形状,曾经在一人手指下抚过千万遍,对另一人而言却是全然陌生的。
“他是谁。”
周泽楷声音又轻又稳,没什么起伏。
叶修明白那是个陈述句。
他已经不需要去问周泽楷是怎么发现这个房间的存在、又是怎样绕过重重密码进入。那些都不重要,再也不会重要了。
他知道真相总有一天要揭开,长久以来被他小心翼翼捧在胸口的潘多拉之匣,护住他最隐忍和深刻的秘密,也终将毫不留情打碎他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