颓圮的宫墙缀着奇绝的古藤,覆盖着厚厚的青苔,看不清原本的颜色。乍眼望去,这宫墙断断续续,绵延无尽头,规模倒是不小。
入眼是座塌了一半的殿,琉璃瓦上全是枯败的落叶,楹柱斑驳漆黑,被岁月侵蚀得像一块腐木。地上的砖头整齐,几块小的众星拱月的捧着块大的,那上面应该是图腾之类,但模糊不清。
王清河看着上面隐约的兽纹,觉得有些眼熟。砖缝里爬出野草和杂木,走起来凹凸不平,正前面摆着一只璃纹兽耳香炉,应该是刚立起来的,因为它旁边的砖头干干净净,显然是被压着的。
香炉破得不行,王清河看见它肚腹有一个洞,里面拢着香灰,竖着无数根未燃尽的香,白烟氤氲腾挪,弥散在空气中。
王清河下意识看向金隶,要和他交流信息,谁知他也正好将目光送过来。两人都没想到,俱是一愣,但是,谁也没把目光移开。
焦安国何许人也,他最擅长观察细节,该看见的不该看见的,他全看见了。沉默了一会儿,他说:“这里有人来过。”
王清河咳了咳,看向宫殿正前方,匾额早就掉了,只留下空落落的一个印子:“谁会在这里敬香?”话音刚落,悚然一惊:“这个国家的人还没死完?”
金隶率先一步跨进了殿内,两人紧随而至。
这不知名的殿坍了一半,另一半被树冠占据,少许天光通过缝隙漏下来,也还算亮堂。地上铺的是黑曜石,被灰尘败叶遮得干净,王清河用脚划开才看见的。
砖缝里是一滩黑褐色的东西,王清河觉得奇怪,就多划开了些,都是这些东西,黑曜石上也有。她蹲下身,也不嫌脏,用手指扣了一块,碾开,放在鼻前嗅了嗅。
焦安国五官扭曲:“王清河,你知道那是什么吗?就敢往手上扣。”
王清河没察觉焦安国言语里的嫌弃,一本正经的说:“太久了,闻不出来,一股泥腥味。”
金隶站在门窗前,这些门窗颜色灰暗,塌得塌,垮得垮,像是没人要的旧柴火。有的地方能看出锋利的缺口,金隶用手比了比,应该是被锐器砍的,上面隐约有些黑色的痕迹,比原本的灰暗要深。
这时听到焦安国和王清河的对话,他走过去,抓起王清河的脏爪子,仔细的观察:“是血,地上,门窗上全是。”
接着,金隶皱了皱眉,似乎不适应王清河的爪子这么脏,他眉宇间有过刹那的挣扎,几乎是瞬间就从衣兜里掏出张干净的手帕,细细的把上面的脏物擦掉了,就连指甲盖里面的,都一点一点扣出来。
焦安国:“……”当我是死的好了。
王清河眨巴眨巴眼睛,发现这条手帕和金隶上次送她捂嘴的一模一样,做工精细,看起来就不便宜,不知道金隶有多少条。
擦好之后,随手一扔,昂贵的帕子就打着转儿掉在了地上。
金隶放下王清河的手,后知后觉的察觉唐突,一抹粉红在他耳垂升起。但他素来沉稳,即便心里慌乱,脸色依旧不动如山。他回过身,假装什么事都没发生,往玉阶上走。
王清河望着那张手帕,就脏了一丁点儿,几乎看不出来,躺在败叶枯木里,像只洁白无瑕但又被人狠心丢弃的蝶。她忍住了想把手帕捡起来的冲动,觉得气氛有些尴尬,就说:“金先生,你强迫症有点严重哈?”
金隶已经走到了玉阶上,闻言没回过头,闷声闷气的应了一声:“嗯。”
“看这宫殿的规模,应该是这个小国家的皇宫。咱们的中华文化上下五千年,光是记载在史书上的就已浩若烟海,还有很多国家,甚至是有些朝代,因为某种原因没被史书记住。我觉得,这个小国家正是因为突如其来的战争而消失。”焦安国说。
“不应该啊!”王清河提出相左意见。
焦安国看向她:“怎么说?”
王清河看向金隶,他点了点头,才说:“实话告诉你吧,我和金先生来这里,是来找帝王兵的,传闻是件神器,得帝王兵者得天下。这山里面有帝王兵的气息,正好又有个国家,证明这个国家曾经拥有帝王兵,如果是这样的话,不应该弱得被人屠国啊。对了,金先生,这里有帝王兵的气息吗?”
“有,但是很均匀,它可能曾经在这里。”
王清河有些沮丧,想起刚才的鼠鬼娃鬼:“莫非又被他们捷足先登了?”
金隶颔首:“有这个可能。”
王清河不由得长叹:“得,又是白来,这分明是座空殿,虫宫用灵气供养这里,到底是为什么?等等……在地下?”
“找到了。”
十二重玉阶上,放着张气势恢宏的椅子,上面落满了枯叶,中间还长着根杂树,歪歪扭扭的绞着。它已被时光侵蚀得看不出原来的颜色,只能通过两侧盘踞的狰狞兽首,窥见它往日的风采。
金隶就站在椅子旁,说:“通道在椅子背后,看样子是刚被打开的,边缘很干净。”
两人忙跑上去,那椅背比人还高,雕着八只形态各异的兽,后面就是个黑黢黢的洞口,像晕散开的墨汁,看不清里面有什么。
焦安国还不忘研究那椅子,说:“这应该就是他们的龙椅了,但这上面不是龙,是这种不知名的兽,果然不是正规大统的国家。”
王清河看着那兽,越发觉得它眼熟了,名字仿佛就要脱口而出,差了最后一点就是说不出来。她索性不去想,看见洞口边有个鞋印,看向金隶,还没说话,金隶就知道她想问什么了。
“不是我的。”
王清河心想金隶莫非是她肚子里的蛔虫,怎么老是知道她要说什么。这个想法在王清河肚子里打了转儿,她才想起正事:“如果不是你的,就只能是敬香人的,他们是从这里出来的?”
金隶没有正面回答,而是说:“下去看看。”
王清河手里举着灵符,下去第一眼看见的,就是密密麻麻的棺材,整整齐齐的排列着,像是某种动物的卵。
宫殿下方,是一间浩大的石室,墙壁上嵌着长明灯,里面还有灯油,王清河就用灵符点燃了。
长明灯一排一排亮过去,照亮了静静躺在黑暗里的棺材。这里空气不算流通,亦没风雨侵袭,棺材保存完好,颜色都很鲜丽,绘着鸟兽虫鱼,纂着生平事迹,打眼望去,起码有上千具。
棺材由大到小,有繁到简依次排列。第一排材质是石馆,正面材头上绘着风雨雷电,四时五行,接下来一排是木棺,绘着碑厅鹤鹿,后面也是木棺,绘着梅兰竹菊飞禽走兽不等。
不过木棺材质有异,严格按照木材贵重与否排列,依次是柳木、金丝楠木、柏木、红木,到了最后是杉木。越到后面,木材也就越低劣,上面的绘画也越来越简,有的甚至什么都没有。
下面的棺材冢严密的像支军队,都拱着最上面一具棺材,横于十二重玉阶之上,用的是珍稀水晶石,雕着楼上椅子上相同的兽,姿势各异,都怒目狞牙,威严逼人。上面的雕工十分精湛,毫厘毕显,栩栩如生,显然是最值钱的一副。
几人看得有些呆了,过了许久,王清河才纳纳的说:“你们发现了嘛?这最顶上的棺木位置,和上面那把椅子分毫不差,这些棺材的摆放方位,也和宫殿正前的方位相同。”
焦安国咽了一口唾沫,说:“我也发现个事,这顶上的一副是横着的,下面的都是竖着的,是不是说明,只有最上面这位有资格躺着,下面那些位,只能站着。”
“上朝。”金隶神色最平稳:“他们在上朝。”
焦安国举目望去:“还真是,古代等级制度森严,你们看那些棺材,繁简优劣分得清清楚楚。两边的棺材还在中间留了较大的空位,区分的就是文武两官,左边的棺木多数绘着花鸟草木,是文官,右边的绘着飞禽走兽,是武官,在后面的,应该就是士兵了。合着这小国皇帝,国虽然亡了,还拉着这么多人陪葬,在这地下面,做永生永世的君臣。”
金隶看着水晶棺木的后面材头,上面纂着细细密密的字,写的是里面人的生平,字是古文,和今天的简体字迥异,但金隶都认得,他说:“这个国家叫北襄,这里面就是他们的皇帝,扶鸾。”
说着,金隶毫不客气的推开水晶棺沉重的盖子,嘭得一声巨响,仿佛震的两侧石壁上的火苗都闪了闪。
焦安国和王清河都凑过来看,不免有些失望。
“空的?”
金隶又去推开其他棺木的盖子,无论是文官的,还是武官的,无论是昂贵的,还是低劣的,无一另外,都是空的。
在这庞大的石室最后面,刻着一个巨大的兽首,须发虬然,吊睛怒目,头似驼,角似鹿,眼似兔,耳似牛。用整块青石刻成,足够一面墙这么大,上面还刻着俩繁复的象形字。
金隶轻轻读了出来:“龙宫。”
语罢,数根黑线从金隶手中破风而去,这里距离那石室最后少说也有一千来米,但王清河和金隶都非常人,能看见里面的形貌。只是刹那,黑线便钉在墙壁上,手指微拢,墙壁上的龙首雕像四分五裂,七零八碎的往下掉。
看清后面的东西后,王清河吐了口气:“不要脸。”
那后面便是虫宫的头颅,它无鼻无耳,无足无手,只有一张圆不溜秋的嘴巴,几乎占据了半面墙,此刻毫无生气的张着。以前或许有绵郁的灵气从那里吐出来,润泽这方石室,现在只剩下黝黑茫然的洞口。它在那逼仄的洞口里待了千年,连牙都退化了,就像一根巨大的肠子。
工作之后还有点近视眼的焦安国着急的问:“你们看见什么了?”
“虫宫的头颅,正好对着这方石室,你们有没有感觉,身上一点都不痛了?”王清河摸了摸后背,刚才被砖头砸了一下,估计都青了。她扭过手按了一下,一点也不疼。她又摸了一把脸上,那原本还要在她脸上养几天的血痕,一条都不见了,皮肤光滑如初。
焦安国转了转肌肉拉伤的右手,惊奇的说:“不仅不疼,连疲惫都消失了,像刚才那样的蛙鬼,我现在觉得能打一百个。”
他复又看向这满室棺木,喃喃的说:“不是陪葬,而是求生。”
“虫宫余散下来的灵气,被我们吸纳了,这些棺木里的,是未死又生之人。”金隶亦觉得震撼,他面色沉寂,目光扫过棺木,隽雅的眉忽然皱了皱:“那里空了一个。”
王清河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在右边第一排的角落,那壁上的灯油不多了,火苗黯淡,刚才在上面的时候才没看清:“右一,兴许是个将军。”
想通了此节,焦安国心都要麻了:“或许是殉国了,才没出现在这里。这么多北襄的人,暗戳戳做了这么大一个局,在这里睡了千年,现在突然不继续睡了,你们说,他们想干什么?”
“毁灭世界罢。”
“嗯?”
王清河笑了笑:“开玩笑,我看你太紧张了,焦副,或许他们就是想找以前的仇人报仇,当时没那个条件,国力兵力不允许,就想着睡一阵子,养精蓄锐,卧薪尝胆,有句话说得好,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焦安国手臂上的鸡皮疙瘩一层一层的起:“别和我嬉皮笑脸的,我害怕,看样子,他们已经出去了,咱们也赶快出去罢,得赶快弄清楚他们的行踪和目的,我也得尽快上报,好未雨绸缪。”
爬出石室,走过那衰败的宫墙,山间的风习习送来,树叶扫得砖石琉璃瓦飒飒作响,王清河往后看了一眼,檐脊蹲着的小兽张牙舞爪,在这里默默注视了千年。
“不知道小明子他们怎么样了。”
焦安国看清王清河眼中的忧色,说:“兴许已经到医院了,咱们出去找他们会合。”
王清河点点头,三人没多言语,扎进了深沉的绿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