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说叶馗登上了去往楼兰城的驴车,颠簸了个把时辰后,四周蓦地吵闹起来。
在前头赶车的店东掀起帘子,问道:“这位爷台,要下车吗?”
巳时时分的阳光正是明媚,然而对迷迷糊糊的叶馗来说,却是格外的刺眼。叶馗心里纳闷道:“好端端的,下车干嘛,听动静也不像是遇着了土匪啊。”问道:“出了什么事?”店东道:“蒲昌海到了。”
叶馗向外瞄了一眼,果见视线尽头湖光天色,相接一处。
蒲昌海作为西域第一大湖,在各地商人口中有着各不相同的叫法,有叫泑泽的,也有叫孔雀海的,还有叫罗布泊的。湖泊紧靠在楼兰城东面,与楼兰城相依相偎,互添神韵。周边地区受其恩泽,一撇大漠戈壁之荒芜,放眼处,葱葱郁郁,一片绿光,楼兰城也因此得了个“大漠明珠”的称号。
来野狼谷参加赌神大赛的群雄之中,许多人都是首次踏足关外,难得来一次,当然要玩个够才回去,上千里路都走了,也不介意这最后几十里,叶馗听到的吵闹声,便是由他们发出的。
店东又道:“小人看爷台不像是本地人,不知此行来楼兰是公办还是游玩?其实不管公办还是游玩,蒲昌海是必不可错过的一处景致。”
叶馗懒洋洋地摆了下手,示意店东放下帘子,嘱咐道:“进城后再叫我。”
店东“噢”的一声,道:“想必爷台不是第一次来,其实就一滩水,没啥子好看的。小人听说中原河湖遍地,按理来说,应该司空见惯了,可最兴奋的,往往却是中原来的游人。唔,真个想不明白。”
在驴车的颠簸声和店东的絮叨声中,叶馗顺利抵达楼兰城。
下车时,恰好是正午时分,叶馗休憩了两个多时辰,精神稍复,找了家酒楼打尖,准备饱肚之后再去打听消息,屁股刚坐下,门口匆匆忙忙闯进一条汉子。
叶馗余光扫过,心道:“这个身影有些眼熟。”尚未看清五官,那汉子径直走了过来,一脸喜色道:“叶先生,果然是你。”
叶馗记得他是火辰教的人,只一时间想不起名字来,依稀记得叫熊蛋,但又不敢肯定。
那汉子道:“叶先生,我是驴蛋啊,你不记得啦,才几个月前,我跟黑熊哥夜闯先生入住的客店,让叶先生教训了一顿。”叶馗点点头,心道:“对了,是驴蛋,不是熊蛋。”说道:“有事么?”
驴蛋左右顾盼了一回,问道:“龅牙兄、牛兄和楚姑娘呢?”叶馗道:“我正找他们呢,怎么,你见过他们三人?”
驴蛋神色凝重,支支吾吾,没个明白。
叶馗心头涌起一股不好的预感,沉声问道:“他们三个现在身在何处?”驴蛋没有直接回答叶馗的问题,反从怀中摸出一只绣花鞋来,怯生生道:“这只绣花鞋可是……可是楚姑娘的么?”
叶馗见鞋面带血,心里咯噔一下,一把揪起驴蛋的衣襟,厉声道:“这绣花鞋你从哪得来的?”驴蛋给吓得一个劲地求饶道:“不关我的事,不关我的事,是……是……是波拉曼教的人干的,其中一男一女好像……好像是什么七塔明王。”
叶馗听到“七塔明王”四个字,心头一寒,如堕冰窖,在天山上,他早见识过他们的手段。先前在方舟之上,他虽没有亲眼目睹铁巨人手撕老袁、捏爆铁背蟹头颅的场景,但三人的一系列行径,他已有闻知。楚瑶三人落入他们手中,他实在乐观不起来。
如果只是龅牙仔一人被擒,或许还有转机,龅牙仔见风使舵的速度和调嘴弄舌的本事,在危殆时刻,用来保命还是很有用的;可牛崩天那牛脾气,外加那一副铜锣般的嗓门,碰上人家没什么耐性,估计一盏茶的工夫都难熬;至于楚瑶,落入这一群豺狼虎豹手中,叶馗都不敢往下细想。
驴蛋见叶馗脸上阴晴不定,捉摸不透他的心思,小心翼翼道:“叶先生?叶先生?”
叶馗定了定神,问道:“他们三人现在被囚禁在何处?”驴蛋道:“我……我没敢跟的太近,只看见他们往‘海市蜃楼’去了。”
海市蜃楼是楼兰国民的骄傲,虽然竣工才不到十年,但影响力已经不同凡响,随着口碑的提升,每年所吸引的游客亦是一年胜似一年,是一座世所罕见的水陆相连巨型建筑。据说前任楼兰王为了盖起这座庞然大物,不惜动用国库军费,从五湖四海重金邀请来了上万名工匠,最后耗时一十三年才顺利完工。从沿海来的贩子多喜欢戏称其为八爪鱼,只因其外观形态酷似一只张牙舞爪的八爪鱼。
海市蜃楼的大名,叶馗早有耳闻,只是未曾有机会一睹其壮观,不过这个时候,别说游山玩水,就是吃饭也没了心思,当下匆匆离了酒楼,直奔海市蜃楼。
楼兰城是西出阳关后的第一座大城,论繁华,西域诸城之中无有其匹,纵然较中原的大城市仍有不小的差距,但也绝非像它几个西域邻居一般,随便拿些黄土墩子一围,就算作一国之都了。
街道上人喧马嘶,百戏陈杂,来往的游人和商队络绎不绝。
叶馗是从西门进的城,要去海市蜃楼,穿越城中心是最短的路线,才至市场口,就能远远望见“八爪鱼”伸出来的两条触角。一条搭在东北角的角落之上,直抵楼兰王的寝宫;另一条则沿着人工开凿的运河,穿过城墙,直至城内最大的街市。
“八爪鱼”南面四条触角是公众区域,供天南海北的游人赏玩游乐;北面四条触角所涵盖的区域多是王公贵族的私人别苑,布衣百姓是严禁入内的。
就在一个多时辰前,枯尸三人才在此处聚首,等待他们的是面色不善的耶罗什和毒枭。
耶罗什黑着个脸道:“你们,迟到了。”玉面书生笑道:“途中遇到艘游船,上去玩了会儿,所以耽误了点时间。”耶罗什怒哼了一声,没再说话。
铁巨人左右看了眼,问道:“老大呢?”耶罗什道:“师兄赶不来,见机行事,让我们。”铁巨人接着又问:“那弹棉花的跟笑面虎呢?”毒枭阴阳怪气地说道:“可能跟你们仨一样,正在某个角落耍着呢。”
铁巨人听了,破口骂道:“他妈的,合着是把我们当棒槌使,他们躲在后头睡大觉。最气人还要数那个笑面虎,上回就没现身,这一次依旧连个影都不见。”玉面书生道:“悠着点骂,说不准人家已经来了。”一面说,一面用余光打量着周边每一个经过的人。
铁巨人道:“他来不来我都要骂,我操他十八代祖宗,生儿子没**,生女儿当娼妓。他要是个男人,就现在给我滚出来。”
玉面书生几个都把眼往四下里瞧,心想铁巨人都骂到这个份上了,笑面虎再不出来,可能当真没来。
耶罗什道:“不等了,逮着他们,在同一个地方,好不容易的,再别给跑了。”一挥手,“走我们。”
玉面书生有些惊讶道:“全都来了?毒枭道:“哨子是这么回的。”玉面书生面露疑色道:“听说阮好伯这只老狐狸狡猾的很。”枯尸道:“因为弱,才狡猾。”
铁巨人斗大的脑袋冒出个斗大的疑问:“哈?啥子意思?”毒枭笑道:“那是葱岭一带猎人的口头禅,说狐狸之所以狡猾,是因为它弱,假若它有熊的力量,鹰的利爪,虎的威猛,它也犯不着走上狡猾这一条道。”玉面书生笑道:“这见解倒挺有意思。”
铁巨人见七塔之中竟有三人没有现身,心里十分的不爽,常言道不患寡而患不均,这句话搬到这类场合,同样适用。他骂了几句,就不乐意再跟进了,拍拍手道:“老子一整夜没吃东西,有点饿了,等我吃饱了再来找你们。”说完转身就走。
毒枭一个箭步拦住,阴阴地说道:“等你吃饱,黄花菜都凉了。”铁巨人道:“凉了就凉了,不缺我一个。”
说话间,一名教徒双手递上一封密函,耶罗什拆开看了,说道:“笑面虎,来不了,别样的安排。”铁巨人道:“什么安排?”耶罗什道:“师兄安排,不是我安排,你想知道,问师兄。”铁巨人道:“那弹棉花的娘们呢?”
耶罗什道:“她嘛,等解决了水神教的……”玉面书生纠正他道:“火辰教。”耶罗什道:“对,火神教。”玉面书生再次纠正道:“火辰教。”耶罗什道:“猢狲教?哎呀,管它猢狲教、火神教,解决掉后,再算账,找她。”
骤然间,“铮”的一声响,声音来自两条街道外的屋顶上,跟着一个声音笑道:“哎哟喂,民妇怎敢惊动诸位大驾。”正是琴乡来了。
耶罗什道:“好,齐人了,走。”刚说声走,又有四名教徒押上来两男一女,听耶罗什示下。
耶罗什面露喜色道:“不忙杀,留着,有用处。”
四人领了命,将三个俘虏押了下去。
耶罗什得了个好兆头,心情更加舒爽,走起路来不禁有些摇摆。出城来,早有上百名教众潜伏在此,耶罗什用梵语简单查问了几句,对几位明王道:“还在里面。”
玉面书生道:“阮好伯怎么想到把窝挪到海市蜃楼来了?未免太过招人眼球了吧?”枯尸道:“你们中原的话,最危险的地方,最安全的地方。”毒枭却有不同的见解:“估计只是个过渡,当然也有可能是陷阱。”
耶罗什道:“怎么个陷阱?”毒枭道:“用火烧,用水淹,谁知道。”
耶罗什并不同意毒枭的观点,指着偌大的蒲昌海道:“火烧,有水;水淹,天竺男儿,个个会水。”毒枭道:“我只是说可能。”
玉面书生道:“不可能是陷阱。”毒枭道:“说的这么肯定,未免太过武断了吧。”玉面书生道:“鬼哭狼嚎峰那么好的地形条件,他们如果要设机关陷阱,也应该布置在那。”
毒枭想想还真是这个道理,鬼哭狼嚎峰他也曾上去观瞻过,的确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好地,火辰教连如此险要之地都能拱手让人,足可见其胆量之小。
铁巨人不耐烦道:“你们唠叨完没,一个比一个啰嗦,等会儿是不是还要把去年的年夜饭拿出来唠唠。”琴乡笑道:“难办聚一块,就让他们多唠两句呗。”
耶罗什自命不凡,心想即便有陷阱,他也应付得来。正欲下达诛杀令,一名教徒快马飞驰而至,不待勒缰刹住,翻身就扑了下来,直摔了个皮开肉绽。
耶罗什见人来得如此着急,情知必是发生了不得了的大事。
那名教徒顾不得疼痛,迅速从地下爬起,用天竺语报道:“教主来了。”耶罗什和五位明王俱是大吃一惊。
耶罗什欲待问个明白,就见城内驶出来一辆八骑云舆,在数十名教众的簇拥下,大张旗鼓开了过来。
以耶罗什为首的波拉曼教教众慌不迭下跪迎接。五位明王之中,毒枭、枯尸和玉面书生都象征性的曲了一下膝盖,琴乡只欠了欠身,而铁巨人没给任何反应。
车帷掀开处,磕磕碰碰走下一个手脚笨拙的二十岁出头大胖子,见了眼前景致,感慨道:“原来这就是海市蜃楼呐,嘿嘿,果然好风景,早知道就多带几个妞来了,不对,没带不代表不能买啊,哈哈哈哈。”
外人决难相信,波拉曼教教众敬若天神的教主竟是个不会丝毫武功的纨绔子弟,这位教主的名字也是极其的普通——阿萨。
阿萨的父亲老萨,即上一任波拉曼教教主,是一个野心勃勃的男人,只统领天竺一块地方满足不了他的胃口,他认为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四海之内,皆为他奴。
老萨一生女人无数,拢共给他生了一十三个儿子。在他心目中,再值得信赖的部下,终究没有自家儿子好用,所以每一个儿子,都被他送往各地去学习当地语言和文化,所谓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阿萨能说一口较为流利的汉语,还要拜他老爹所赐。
阿萨作为幺儿,最不受老萨待见,只因他疏懒成性,全没有老萨年轻时的风范。老萨也没对这个儿子寄予多大的希望,毕竟自己还有十二个精明能干的儿子,继承人的事从始至终都没考虑过这个败家仔。
可能冥冥之中,早有安排,阿萨的十二位兄长,在老萨临终前的几年,病逝的病逝,战死的战死,十三根苗,最后只剩阿萨一根光杆。这个时候,老萨想再生个儿子,已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也正是因为阿萨的无能,老萨才逼不得已,开启封禁了多年的七塔,利用塔中的武功秘籍吸引来列国潜在的高手,从此为波拉曼教效命。
耶罗什见师兄没有随行,很是愕然,问道:“教主怎么……”阿萨一脸贼笑道:“我是偷偷溜出来的,大法师不知情。”
七塔明王之中,除了为首的梵叶法师,其余六个,皆是外人,而六人之所以加入波拉曼教,全是迫不得已。
当年老萨开启七塔,登时在天竺以及周边地区掀起波澜,不过看戏的人多,应征的人少,只因为天竺百姓对七塔并不陌生。七座宝塔的塔顶虽然放有绝世武功秘籍,但在登上塔顶之前,不仅要除去各路竞争对手,还要分心对付塔内机关,一旦失察或失手,付出的就是自己的性命。
这还不算完,即便能够有幸顺利登顶,在阅览秘籍之前,尚有一张卖身契等着签。那是一颗没有解药的慢性毒药,一旦服下,只能靠一种特殊药物维持生命,这也就意味着将终生受制于人。
如此多的弊端凑在一块,对于没什么想法的普通民众难有吸引力,而对于一些有头有脸的武林人士来说更是不屑一看。事实上,来应征的也多是一些亡命之徒。
梵叶法师作为波拉曼教的元老人物,之所以亲自下场,一是为了精进武功,二是为了将来好管理另外六人。毒枭六人因为是半途入教,不论是忠诚度,还是可靠性,都不比耶罗什他们。
六人自学成塔顶的绝世武功以来,傲气更盛,然而却摆脱不了要听命于一个只会吃喝嫖赌的公子哥的现实,心中很是不忿。不过不平归不平,真要有什么危险降临在阿萨身上,六人决不敢有所怠慢,只因阿萨掌握着他们的续命药,阿萨的生死直接关系着七塔明王的存亡。
毒枭忍着性子道:“教主,此地贼寇四窜,不是个安全所在,待我们收拾了火辰教的余孽,再来游玩不迟。”
阿萨道:“等你们收拾完了,我还玩个屁呀。我这回偷溜出来,就是寻刺激来的,天天跟在大法师身边实在太无聊了。”见铁巨人亦在场,不禁大喜过望,“铁巨人,这回我们要打爆多少颗脑袋?”铁巨人攥了攥拳头,道:“教主说多少颗,就打爆多少颗。”
阿萨拍手叫好道:“那就全部打爆,一个不留。”
琴乡冷冷说道:“教主寻开心可以,但万事有个度,一旦动起手来,刀剑无眼,可不是闹着玩的。”阿萨不耐烦道:“知道了,知道了,真是啰嗦。那群渣渣就藏在里面是不是,那还不动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