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静无声的黑暗中,闻雨歇又一次用余光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走在前方的人。

甬道中,稀薄的光落在那人身上,墨蓝衣袍比四周化不开的黑暗还要深沉浓重几分,半隐半明的轮廓冷硬而锋利……的确是清掌门一贯的冷肃模样。

她却依然觉得不太对劲。

几个时辰前,清掌门带领众人进入通往十方阁地下的传送阵,这竟是苍澂之前在驻地周围探查时,由清掌门埋下的法阵。

来到地下驻地的那扇巨门前,清掌门载川出鞘,转瞬便将门上禁制利落劈开。

沉重陈旧的石质巨门轰然打开,一阵不知由来的风扑门而出,扬起众人衣摆,露出门后空荡而宽敞的甬道。

在那一瞬间,她瞥见清掌门眉峰微微一沉。

她不是夏歧,没本事从这个表情中读出任何意思……只能默不作声跟着清掌门,步入驻地之中。

把灵影山魔化妖修转移出来的法阵倒是好找,毕竟以魔藤魔气作为运转能源,神识铺开探测魔气,往魔气最浓郁的地方去便是。

这十方阁驻地的地下甬道纵横交错,一半是空荡荡的监牢,一半是大大小小,封印着诸多不祥之物的密室。

成群魔物咆哮着奔涌而来,弟子们纷纷亮剑。

魔气浓烈的魔物不同以往,其中甚至有魔化妖修,唯独见不到幕后之人的身影。

也是,徐深带着十方阁弟子攻上霄山后,幕后之人便将十方阁中留下的人尽数杀了。这等疯起来万物皆可捏碎的人,想必除了魔物,不会再有其他信任的爪牙。

更不会纡尊降贵,亲自守在驻地地下。

不多时,众人且战且行,跟随清掌门接近了法阵。

与预料的情况相差不远,开阔石室中,巨大粗壮的魔藤正将法阵围得严实,四周有魔化妖修徘徊游荡,一察觉动静,便杀了过来。

南奉此行的弟子皆是门派精锐,与魔化妖修缠斗不落下风。

清掌门的载川锋利雪亮,剑光摇落天星,直截了当地劈向沉睡的食人魔藤。

还未等魔藤有所反应,便被汹涌浑厚的剑气震碎,其中魔气与血气也泄落在四周。

那抹墨蓝身影悬在法阵上空,衣袍无风自动。

片刻后,几道剑气打在法阵上,标记出法阵节点阵眼。

苍澂弟子迅速上前,着手拆解——若是破坏法阵,令其爆炸,其中吸收的魔气定然炸毁驻地。届时一片废墟,埋没来路,便难以撤退。

何况这里还有诸多十方阁与幕后之人的线索。

长谣弟子在法阵周围与魔物周旋,苍澂弟子在法阵节点迅速拆解着法阵,配合得有条不紊。

闻雨歇见魔物逐渐被诛伏,漆黑的法阵铭文也缓慢黯淡,反而心有不安。

按照此行众人的实力,还有可抵千军的清掌门,要在群魔里破坏一个法阵,自然不在话下。

不过……不知是不是她多心,总觉得太过顺利了。

闻雨歇想与清掌门商议,余光见对方伫立于一条漆黑岔道前,面色模糊不清,几息后,竟然走进不知通往何处的甬道。

她一愣,以为对方察觉了什么端倪,不由跟了过去。

一路上,清掌门一字未言,她几次想开口询问,却渐渐察觉……无论是四周,还是身边的人,都越发不对劲。

一般来说,门派驻地会建在灵气充裕的地方,而驻地的地下空间,会做为牢狱与封印密室,借驻地汇聚的灵气压制邪祟混沌之物。

这十方阁如今便是污浊邪祟之流,地下几欲荒废,条条甬道纵横交错,若不是神识探路,步入其中便会迷路。

而清掌门仿佛循着什么而去,或是受到什么指引,每当遇到分岔路口,无需停顿辨认,步伐毫无拖沓,衣袖几欲带起微风。

而两边的路也越来越奇怪。

既然地下只供本门派使用,算不上门面,除了布满禁制符文,其余便不会修建得太过讲究。

行了片刻,四周的甬道却不再朴实无华,墙壁竟有细致繁复的纹路蔓延,斑斓壁画也逐渐明显——不是十方阁惯有的奢华风格,而是蕴着明显的肃穆古老之感,宛若庄严的大殿。

闻雨歇心惊,十方阁驻地竟有这番布局?她想与同行之人谈论,抬眸望去,犹疑地睁大眼,话语顿在喉间。

此时此刻,她察觉身边的人忽然变得陌生。

走过森冷古老壁画的人步履从容,迷蒙光亮将那双沉静淡漠的眼点出些许蔚蓝,周身带着震慑一切的威严。

她的眼前所见,宛若与哪一个未知的时空重叠,而眼前之人仿佛本就属于那个时空。

等等,时空?

闻雨歇终于察觉了什么,倏然停住脚步,抛却了脑海里纷呈的胡思乱想,忙出声阻止清掌门继续前行:“前辈,这些甬道叠了空间法阵,难怪越走越不像原处。若是再走下去,便不知会被带到何处,想必是有去无回的险境。”7K妏敩

清宴闻言,竟然随之驻足。

她刚要稍松一口气,便听到对方缓声开口:“闻掌门,转移法阵的拆除不太顺利,若是不将魔藤留下的魔气清除干净,法阵触碰到魔气便会重新搭建。”

闻雨歇一愣。

地下空间魔物不绝,魔气蔓延,还有叠加了空间法阵的甬道……这地方果然没那么简单。

清宴稍抬起手,捏了个诀,两人周身瞬间出现一个幽蓝的小型法阵。

“进入甬道时,我在石室落了一个传送法阵,顷刻便能回到法阵前。苍澂弟子想必已经察觉法阵端倪,会在四周搭建清除魔气的符阵,只需将魔物打入阵中,便能隔绝开魔气。届时再用长谣术法将法阵铭文痕迹尽数抹除,法阵便会彻底消失。”

闻雨歇见清掌门面面俱到,早有筹谋,应对之策清晰明了,不由嘲笑自己心思太过活跃。

她走向法阵中:“前辈周到,如此一来,便算解决了……”

话到一半,却见清掌门在原地未动,她讶然一顿,随之明白了对方的意图,忙道,“前方危险万分,前辈不可……”

法阵瞬间起效,将她的身形带走,眼前景象也随之消失。

她在仓促间见清掌门朝她从容颔首,眸光淡然,留下一句——

“抱歉,我不得不去。抹除法阵后,还请闻掌门带领弟子迅速离开。”

*

清宴自然知晓甬道中叠了空间法阵,也知道这空间法阵将人引到何处。

从庇护所赶往驻地的路上,有不少魔化妖修带着成群魔物前来拦截。

别人只顾埋头猎杀满是魔气的混沌污浊之物,对他而言,黑影落在耳边的是嘶哑悲伤哭泣,而声音落入识海,又与遥远记忆中熟悉而恭敬仰慕的声音重叠。

提醒着他,他如今持剑相对的,是百年前受他庇护的臣民。

然而,这些黑影是从其他地州屠杀归来,浑身沾染着诸多血腥罪业,所持的利剑也斩向周身的弟子。

他的手背青筋突起,载川剑势稍有滞涩,终究没有收回。

他定然不会放过那个将臣民魂魄如此折辱的人。

先前在驻地巨门前感知到的魔化妖修,已然尽数离开驻地。而他在驻地的空间法阵中,顺着由稀薄到清晰的怀念气息,穿过条条甬道。

空间法阵从十方阁铺到那个万分熟悉的地方,那里的气息……他不会认错。

清宴驻足在昏暗死寂的甬道中,留恋轻抚过载川剑穗。他能察觉其中留着另一个人的神识痕迹,想必是传话,忍了几息,终是将剑穗收了起来。

他随之抬手,轻按住壁画的某一处,正是空间法阵的阵眼。

他不再浪费时间与法阵周旋,直接通过阵眼,前往了层层法阵所通往的地方。

既然幕后之人精心布局,还主动找上门来,颇有瞌睡便有人递枕头之意。

此番还送他重返故地,他便承了这份“好意”。

*

满室日光晴好,四面敞开的窗露出蔚蓝海面。

携着玉兰花香的风悠悠轻拂,把垂了满室的朦胧帘帐扬起,宛若陷在一个睡不醒的梦。

清宴看了一眼书册上未干的墨迹,搁下笔,眺望向窗外蔚蓝而银光粼粼的沉星海。

房屋中央,还有一人恭敬矗立着,正眉目低垂,默不作声。

他将目光收回,落在那人身后的屋外,湛蓝清澈的天幕上。

那人似是察觉他的目光,顿时浑身绷紧,尾巴上的毛呲起。却依旧不死心,嗫嚅继续劝说:“……王有空能去瞧一瞧吗,祈福塔威风极了,王说不定见了心生欢喜,便能定下典礼的日子。”

清宴缄默垂眼,看向案上的那盏清茶。

一方水面倒映出他沉静的蔚蓝双眸,不由微微一顿。

房中的人见他不为所动,依旧油盐不进,便耷拉下毛茸茸的耳朵,却不敢有所埋怨,只是恭敬而安静地退了出去。

那人才一下了阶梯,便有几人围了上来,急着追问,再次得到相同的答案,都垂头丧气地离开了。

他们选出向王劝说的人,已经是他们中最巧舌如簧的了。

如此看来,要让王尽快定下祈福典礼的日期……是不可能了。

清宴几不可察地叹了口气。

他缓慢起身离开案前,踱步到窗边。

这扇窗外临着沉星海,窗外陡峭之处长着一棵玉兰。玉兰常年受灵气滋养,朵朵花儿盛放,与晴日蓝天相衬,蔚然成景,如同夏日晴雪。

舒适的海风抚过鬓发,令人生出些许暖洋洋的慵懒之意。他心想,此番美景,定然要带……

此念头一冒出,他微微一顿,垂眸思忖,似是有些不解。

有什么即将从浓厚迷雾里被牵引而出,又忽然被窗外的细微声响打断。

他回过神来,察觉是熟悉的气息。

心里无奈叹了一句“又来了”,他才往窗外不紧不慢地探身,窗外崖下便是翻着白浪的沉星海。

只见两个尚未学好化形的小崽子勉力扒拉着窗下的砖,摇摇欲坠地挂着,吓得小脸煞白,泫然欲泣,耳朵与尾巴上的毛都呲了起来。

见到他后,委屈地吹出鼻涕泡,一嗓子哭了出来:“王,再救我们一次,下次一定不敢了……”

清宴心里好笑,面上的严肃没有松动丝毫,将两团幼崽轻松拎进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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