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路昏昏沉沉,只觉耳畔聒噪。
而沉沉的眼皮之下,是他那位神君苍老憔悴面容漂浮不定的虚影。
初始时他便是那副仙风道骨的白须老者模样,而彼时勾冶被困在囚笼之中,满身污泥鲜血,在妖市的一不起眼角落里,被售卖。
他天生就是别人口中的贱.种,是最低级的杂血妖兽,又因天生五识有缺,连拿去炼丹也少有人会多看他一眼。
而那位神官顶着一张和蔼亲切的笑脸,弯腰看他,笑眯眯地问他要不要跟他走。
他的洞府中塞满了和他一样的杂种妖兽,缺胳膊断腿,或是灵智未开皆有。
他则在洞府中晃着酒壶好不潇洒畅意,口中不断念叨着:
“大道无形,生育天地;大道无情,运行日月;大道无名,长养万物......”
他说,天道无常,人心有常。
勾冶便在这样的诵读声中成了他的最后一名神使。
洞府中所有妖兽都将他视作天神恩赐,甚至视作父亲,可勾冶知道,他根本没这样厉害。他不过就是天鉴上最为低微的一名神官。
而且他原身为人,足足三百年才得以修成神身,天资拙劣,天生就比他神寿短。
耳边又传来不停的喧嚣噪杂声,自从那神君死后,他便从未遇到过这么聒噪话多的人了.......
“你醒啦,小狗狗!”
他一睁眼便又看到温从宁那张熟悉的懵懂天真的脸,他们这一路前往盛海荒漠路上,他被她几乎烦透了。
“你且看看,是此处吗?”前方那操纵御器的地神走了过来。
勾冶低头去看,这盛海荒漠正在进行着由陆地变作海泽的过程,海水点点积蓄增长,已经淹没许多村长丛林,只余下一角尖尖屋顶。
勾冶仔细看了几眼,出声道:“就是这里。”
阙如御驶着飞行御器往下行进入水,这御器周围便出现了透明屏障将海水隔绝在外。
又往前行了方寸,三人眼前便出现了这浸在水中的神庙。
神庙常年风吹日晒又间或雨水沉浸,墙皮已然残损不堪,只余充斥着淤泥的墙瓦,上面还爬着藤木水藻,庙面也被众多草木掩盖。
阙如抬手一挥,只见一阵漩涡将那神庙吞噬。不过半刻,那神庙已焕然一新,光秃秃的泥墙后便是那庙的入口。
而面前牌匾之上的字却早就被冲刷了个干净,只余一块白板。
阙如正欲上前,却又忽地想到什么,对勾冶说道:“带路。”
勾冶懒洋洋地支起身体,在周身变下屏障,就往内飘去。
阙如略一迟疑,看温从宁正满目好奇地趴在屏障上看此方水境,她手上一动,准备为她设下护身法术。
她法术刚展,就听前方传来勾冶的声音,隔着海水,像蒙着层层薄雾,却十分清楚:“带上她。”
阙如心知自己对此方不熟悉,又看周围房舍树木皆在水中不远处,却透不进一丝光线。
她手上捏决,那御器已被她收回袖中,而温从宁也漂浮在透明屏障气泡中。
温从宁笑容灿烂,浑然不知此处暗藏危机,只欢欣地去触摸周身的屏障。
阙如带着温从宁进了这水下神庙,其内不大,那正中神像也不复存在。
阙如跟着勾冶往前,不过一会儿,几人便到了那神像的背后墙边,勾冶伸手一指,那墙上便落下砖瓦来。
阙如顺着勾冶的手指看去,见那处红色墙瓦之间露出一座神像,泥瓦塑成,正静静伫立在水中。一束光线从水面外恰好投在它的头顶之上,令整座神像都在散发着淡淡的光华。
她面容沉静,在水中静默着。历经风霜雨雪,这座神像却藏在破烂墙瓦之间,依旧栩栩如生,一丝色彩都不曾消磨。
这是岛神的神像。
阙如一时之间心神激荡,只觉那神像高冠肃穆,却又亲和慈悲,正在招手令她往前。
她一时觉得周遭极静,也没有听到勾冶在她耳边大叫的那一声不好。她伸出手去,穿过那周身屏障薄膜,一张素白的手只在那神像鼻尖方寸之前。
忽地一声惊呼响起,紧接着是一场巨大的漩涡,卷起海水,卷起数目房屋,只在顷刻间便将她三者吞没。
瞬息间,那座神庙上再次爬上长藤泥藻,无数的淤泥沙石,再次将它掩盖在海水之下。
一切又静了下来,好似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般。
而就在千里之外,沈宁意忽地没原由地打了个寒颤。
前方贺汀很快注意到了,他伸出手来:“手。”
沈宁意乖乖伸出了手去。
贺汀就走在身前,他背影笔挺,一身玄衣快要融入黑夜。
章俊言和小甜出了那样的事,贺汀也暂时不能亲自送她回去,眼下她牵着她,正要前往他的陆府的住处。
他对此处熟稔异常,路上偶遇下人也十分寻常地同他见礼,想必他经常来此处。
贺汀的十指修长,热热地将她的手包裹在掌心。
贺汀忽地说道:“你的手真凉,是不是冷?”他作势又要脱下外衣,沈宁意眼见一路过奴仆正捂着嘴偷笑,沈宁意故作羞赧地低头拒绝了他。
沈宁意没想到他听到拒绝后便真不再提,沈宁意心下笑哼两声,嘴上却倏地出声道:“贺郎......”
“是在意我的对不对?”她佯装羞臊,脚踩莲步轻轻走在了他的身侧。
贺汀却说:“眼下并不是说这些的时候。”
沈宁意咬住唇瓣,假装难堪:“是我提的时机不对。”
她沉默半晌,眼前也忽地浮现小甜那天真烂漫的笑脸,她却还是要演:“小甜。真的......了吗?”
贺汀似乎是察觉她的忧愁悲伤,慢慢停了步子,一双眼静静落在她身上:“阿宁也会难过?”
沈宁意心道他这话古怪,却听来不像嘲讽,正在思量如何答话间,察觉自己的手指被他轻轻捏了捏,好似在安慰。
沈宁意于是一手拭泪,垂头闷闷说道:“怎么能不难过?”
“虽与她相处不过几日,但她这样热情体贴,这样好的娘子,我怎么能不难过。”
贺汀的掌心传来令人心安的温度,他的声音也清朗温和了许多,他蓦地说道:“阿宁,抬头,看月亮。”
沈宁意依着他的话抬起头,最先看到却是他安慰的目光。
她又将视线投向他身后黑沉沉的天空,除却几粒星子之外,却一片空寂辽远,什么也没有。
“什么也没有。”沈宁意说道。
再望向贺汀的双眼,他的眸子黑漆漆的,泛着那几粒星子的光亮,却是什么也没说。
沈宁意于是又说道:“我明白了。”
“贺郎是说,”沈宁意也轻轻回捏了一下他的指尖,“逝者如斯,而未尝往也。”
她的声音徐徐而出:“人世之事,便如镜花水月,只在一时。”
“相聚有时,怅惘有时,欢欣有时,皆不必回头看。”
她抬着头去仰望那几粒星子:“小甜会变作星星,对不对?”
她斜着眸子去看贺汀的脸,见他脸上的慢慢漾开些少年气的笑意,只听他扑哧笑开了,眉目中溢满笑意,在夜色中忽明忽现。
他的身子笑地轻颤,他说:“我只是想说,今夜太暗了,道路难行,阿宁要牵好我的手,不要摔倒。”
沈宁意脸上的笑容僵了片刻。
臭小孩,逗她玩儿呢。亏她以为他想不出安慰温从宁的话,自己还主动帮他圆,没想到他是在捉弄自己。
她心中觉得好笑又无语,手上忽地用力轻轻又捏了他一下。
贺汀看了过来,正接住了沈宁意那一眼轻瞪,他眼中还勾着淡淡笑意,却与刚才有些不同。
他牵着她的手,带着她又往前行。
沈宁意嘴上嗔怪道:“贺郎既知夜色昏暗,为何不提一盏灯?”
话音刚落,沈宁意脚下刚好踩到一石子,她自是底盘甚稳不会被绊倒,但她眼下正在扮演温从宁,她顺势就哎呀一声,作势就要摔倒。
她的手还和贺汀牵在一起,她略一用力,贺汀便跟着倒了过来。
沈宁意只是要戏弄他一下,顺便和他制造些亲密接触来,并未用大力。不过瞬间贺汀便已站稳身子,将她拉至怀中了。
四目相对,只可惜光线昏暗,就算零星星子闪耀,沈宁意也没看清贺汀那掩在暗暗夜色之中的情绪。
她只看到他喉结微动,双唇嗫嚅一动,两人的呼吸在夜色中带着热气扑向对方,极为清晰热腻。
“郎君,要盏灯吗?”路旁忽有一小丫头路过,她手中提着两盏灯,正小心翼翼地打断了他二人。
沈宁意登时故作羞怯地从贺汀身前窜开,预松开贺汀的手,却发觉两人不知何时已食指交扣,他的掌心燥热温暖,正毫无缝隙地抵着她的掌心。
贺汀无视她脸上的错愕,只将二人的手放置身后,浅笑着接过了那小丫头的灯盏。
“多谢。”他的面容被灯盏照亮,郎君肤色在澄黄昏晃的灯火下如同玉石,那小丫头一时看得呆愣了片刻,又才木木地垂头作礼,又飞快地跑开了。
沈宁意心知这灯盏是暗处连□□人送的,她心中好笑,侧眼偷偷暼了一眼贺汀脖颈耳际,一片飞红。
两人谁也没有说话,掌心却依然紧贴着。
夜色浓浓如墨,一柄灯盏在贺汀手中晃动闪烁着,映在他双眼之中,潼潼明亮。
远处偶尔有鸟叫,也有墙外的喑哑笑声飞攒而过,脚步缓缓,两两交叠,两人的影子也投在林间,或泥墙之上摇晃相交。
林间的树叶在灯火下似萤火般的发光,将微风也照得温热绵长。
沈宁意忽地停了步子,贺汀随即迟疑地停下,偏头一看,见她从袖中掏出一枚同心结。
她伸出手掌,那同心结躺在她的白瓷肌肤指尖,绯红发亮。
她说道:“贺郎,小甜临行前将此物赠予于我。”她勾着唇角,眼中却有些落寞:“却没想,那次便是我们的最后一次详见。”
贺汀接过来看看了,又递给了她。
沈宁意疑惑道:“你不要?”
贺汀笑容清浅:“既是赠与你的,我要什么?”
沈宁意抬眼去看他,灯盏在微风中摇曳不定,映在他的双目之中,他的双目之中,却并不是灯火的影子,而是她的。
她心中微动,只觉周遭夜色静谧地只剩下他的呼吸声,她忽地发觉贺汀今夜好像有些不同。
是许多不同,他的双眼毫不避让,只直勾勾地看过来。
好机会。
沈宁意双眼也盯着他,轻轻说道:“小甜给我此物时说,要我好好照顾贺郎。”
贺汀笑容揶揄,像个少年:“哦。”
“原来阿宁之前对我那样突然殷切,是听了小甜的话。”
他黑眸微眯,闪动着狡黠的光亮。
沈宁意蓦地答道:“不是的。”她抿了抿唇,垂着眸子好似不敢看他:“贺郎分明知道......”
“知道什么?”贺汀静静问到。
沈宁意面上未变,心中却是一愣,贺汀今夜态度这样松动,话头都故意递到此处,她怎么会放过这机会。
于是她佯装鼓足勇气,一双眼坦荡荡也迎上他的双目:“我心悦贺郎。”
贺郎脸上的笑意似乎渐渐消了,他一双眼定定地看住她。片刻后他微微低头,言语中好似带着蛊惑:“说‘阿宁心悦贺汀’。”
沈宁意心中隐隐有觉得哪里不对,可眼下贺汀仿佛又变成那个少年。?
他执着专注地看着他,眼中光芒攒动,周身拢着一种近乎发狂的热情,然而他却又那样安静地一言不发。
沈宁意一字一句地照着他说:“阿宁,心悦贺汀。”
贺汀倏忽笑了,清风霁月,欢欣爽朗都在他眼中。
那昏黄灯盏仿佛此时在一片浓黑中仿佛日光,将他的身形照得半明半暗,玄衣隐藏黑夜之中,他的身形绰约却又模糊,他就像个无知少年一般笑了起来。
“好。”
“什么?”沈宁意呆了一瞬。
“好,”他握着她的手,又开始往前大步迈开,“我说好,阿宁。”
他的墨发在夜色中荡开:“我也心悦阿宁。”他爽朗的笑了起来,笑声中好像夹杂着些呢喃:“很久了。”
他蓦地回头,双眼只映下她一眼。
他的声音如玉石轻击,琳琅入耳:“人世短暂,与其躲避,不如紧握此刻。”
“对不对阿宁?”
沈宁意心中轻笑一声,踏着步子跟着:“嗯。”
他亲自将她送到屋前,沈宁意正欲推门,却觉察掌心被修长手指勾住。
青年就站在门前望着她笑起来,那灯被他放在地上,他的双眼直勾勾地毫不避讳地望过来。
沈宁意忽地被看得有些浑身不适来,她佯装羞涩:“贺郎让我进去吧。”
贺汀却一言不发,只静静盯着她,他的指尖不知何时已就在她的面颊边,沈宁意更是头皮发麻。
她定睛一看,贺汀的脸正在缓缓向她靠近,她心中大跳,不忍直视,下意识紧闭双眼,半晌后却并没有发生什么,她慢慢睁眼,只见贺汀就在她眼前几寸处轻轻笑着。
他陡然退了回去,眼中闪着得逞地狡黠笑意。
他忽地拉起她的手,好似要轻吻她的指尖,却只停在唇前,又伸出一只手来将她的手捧住,轻轻地哈了一口气。
“阿宁的手就像捂不热一样。”他说道。
沈宁意只觉那股热气仿佛涌入从她指尖窜到天灵盖:!
这不对吧......贺汀今天是吃错什么药?
贺汀又说道:“阿宁,上次你不是想去看花会,明日我便带你上街好不好?”
他语气几近温柔,沈宁意心中惊疑,贺汀会不会知道他命数将近?眼下这番究竟为何。
那怎么可能。
她很快便自我否定。
终于送走贺汀,沈宁意进了屋,长指一挥便点亮灯盏,她坐下环顾四周,惊觉此处布置周到,贺汀像是早就料到她要前来,已经提前布置规整。
沈宁意心中越发疑虑不定,但眼下知与不知也并无妨害,自己总归是扮做他人,他就算恢复记忆,也不过是个凡人,也只能按照命数而行。
她掏出袖中纸包,这是贺汀的最后一剂药食,只待明日过后,‘温从宁’便不日就能下场。
她正想着,袖中桐花忽然颤动,不过片刻,时好便出现在了眼前。
时好秉持着素来的风风火火,一上来就直说道:“上神,大事不妙!”
“怎么了?”沈宁意凭空造物,变出杯盏与茶来,给时好倒好了茶。
时好接过茶杯,一边饮下一边说道:“上神可知,为何白玉钦这次要主动请缨亲自送我回西城郡?”
“只因他与外邦勾结,马上就要有边境他乡之人骚扰攻打渠县了!”
沈宁意并不意外,冲她点头示意时好继续说。
时好又说道:“可白玉钦却意不在此。他是要故意引贺汀去送死,等贺汀向西城郡求援,他便带兵和那外邦人一起先铲除贺汀等人。”
自此,沈宁意也将这些事与贺汀命线之上的事一一对上了。
明日自己下药后,贺汀不日便会病倒,‘温从宁’得知真相与他最后云雨,再愧疚离去,而白玉钦直接领兵而回,却没想到中了贺汀的埋伏,身死于亲侄之手。
而贺汀,则死于这同一日。
却没想到这样快。
沈宁意对时好说道:“你且回去,此事我心中已有数。”
时好呆呆点头,正欲离去,又感受一道神光忽然笼罩周身,她惊异回头,又听沈宁意说道:“此法能令你表面如凡人一般正常衰老,也可隐藏你的魔气。”
时好心下一愣,心知沈宁意已知她心之所想,她重重点头,心中感动不已,瞬间又消失在原地了。
而沈宁意这边,又再次去了趟章俊言的住处,却见贺汀也正在那处。
章俊言向贺汀伸出了手,邀他做一番大事,贺汀却沉默着。
沈宁意看他离去,见他先去了自己住的那屋舍外,呆呆站了片刻,又才回屋安寝。
她想:他逃不掉的。她的耳边已听到百里之外的人群脚步,在那空寂之地上震耳欲聋。
夜色之中,正有无数的潮水一点点积蓄,马上就要涌来。
明日,她也要为此事推波助澜,献上这最后一剂药。
第二日沈宁意难得早早施法收拾了自己一通,贺汀为她准备的屋内正有各色衣裙,她随意挑拣了最为亮眼的来穿,也不算辜负他的心意。
她变出点心,又将药藏于其中。
贺汀来了。
他一身烟岚衣袍,显得沉稳又俊逸,也恰好和她嫩黄色的衣裙相衬。
昨夜一事之后,沈宁意心中总觉荒唐,脸上的不自然是演都不用再演。
而贺汀却很是落落大方,他神色从容,眼中笑意浮动,正要说话,那方却忽然来了连左。
连左匆匆忙忙,一双眼看看贺汀又看看温从宁,面上似有犹豫,贺汀出声道:“无事,你且说。”
连左拱手道:“郎君,那流感又发得急了,一夜之间城中禽类全都奄奄一息,菜场集市中都乱了。”
贺汀沉吟半刻,正要说话,却被沈宁意打断了。
她露出十分善解人意的笑来:“公事更为重要,贺郎且去,不必在意我。”
贺汀对她感激一笑,撩起衣袍便大步离开了。
沈宁意撑着下巴百无聊赖地思索,此事怕也并非天灾,全是人祸,只怕之后,遭罪的便不是这些畜.牲,而是人了。
她眉目越发冷起来,权势江山,自古催人心肝,不论凡人,神砥妖兽,众生万象,有何不同?
她思绪绵远,心中还记挂着阙如,她心念微动,还是向东阳帝君递出光信,令她帮忙寻找。
她与阙如,勾冶皆有联系,此刻虽知道她们并无大碍,却怎么也感受不到几人行踪。等此事终结,她必要亲往一趟盛海荒漠才可。
贺汀却是忙碌了整整一日,等他在前往沈宁意暂居之所时,已是天色沉沉了。
他进了那一方小屋,见桌上正摆好了食物,却都已毫无热气,只剩下残羹冷炙。
沈宁意正呆坐在桌边意兴阑珊地托着脸发呆,一见他来,立刻欢喜地站起身来:“贺郎来啦。”
贺汀轻笑着进了门,又听沈宁意轻轻怨道:“可惜贺郎回来得晚了些,饭菜都凉了。”
贺汀站在门前忽地停了步子,他似是想到什么,忽地出声问道:“阿宁饿不饿?”
沈宁意摇头道:“今日百日无事便吃了许多小食,并不饿。”
“贺郎呢?”
“我也不。”贺汀答道,他蓦地对她伸手,“走吧。”
沈宁意心中悠然地笑着,心道这臭小孩还能有什么哄人的伎俩。面上却迟疑地将手放在他的掌心,故作疑惑道:“去哪里?”
贺汀拉着她就要离开:“去看比花会还好看的美景。”
沈宁意心中还记得要给他下药,慌张出声道:“等等。”
她松开他的手,拎起放在桌边的小小食盒,又再次自然牵上他的手:“走吧。”
两人出了陆府,又上了马车,沈宁意掀开车帘见外面灯火亮起,街道上却十分冷清。
“今日城中出了些事,没什么人出门了。”贺汀解释道。
沈宁意佯装恍然大悟的哦了一声,又去看外面夜色。今夜月光也并不明媚,积云绕云,星点零星昏暗,想是不久便会下雨。
街道上虽然冷清,不见些许人影,但各个屋舍之内却飘出雾白炊烟,或嘈杂片片的人声。灯火照明街道小巷,别有一番安宁闲事。
沈宁意知道眼下这条路是回山上的,却不知道贺汀要带她去哪里。她拿起那食盒,放在琉璃灯盏旁,出声道:“贺郎先吃点糕点,垫垫肚子吧?”
“今日累吗?”她拿出了那盘她放好药的糕点。
贺汀并无他想,眼中光华流动,神色温柔:“多谢阿宁。”
他正欲拿起那糕点,却忽地不知怎么被空气呛到一口,轻轻咳了几声。
沈宁意面上露出关心,却实则暗暗端详他面色,贺汀面色却有些苍白,只是他庶务繁忙,就算周遭旁人,怕也不会猜到他已中毒吧。
他是神砥,眼下不过渡劫,自己做的也是他师父亲手交代的事,害他的并不是她。
沈宁意素手纤纤拾起那枚青绿的糕点,假意嗔怪道:“贺郎太过关注旁的,却不在意自己的身体,还是食一些我亲手做的糕点,才能更有力气。”
贺汀眸色沉沉,不知在想什么,他似乎失去了昨夜那般的热情,并没有就着她的手食那糕点。
而是接了过去,慢慢放进了口中。
“很好吃。”他抬头淡笑道。
他这眼神无害温和,沈宁意没得心中一虚,不知怎么想的,也拿起一块糕点,放在嘴边,就欲食下。不说别的,这味道还是很不错的--------
“阿宁,别吃。”
沈宁意手倏忽一抖,抬眼看过去。
贺汀却只言道:“虽然好吃,却也凉了。阿宁手这样凉,还是少食凉性的东西。”他从她手中夺过吃食,放了回去。
沈宁意笑着嗯嗯两声,对面郎君笑容和煦,她却总觉得被看透了似的。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此事已终于要接近尾声,她要稳住才行。
她心中暗道。
不过一会儿,连左便在外面说到了,贺汀扶着她下车,沈宁意一抬头,见眼前正是山丘树木。
连左识趣地呆在原地不动,沈宁意抬头看了看这上山之路,心中一时无语凝噎:贺汀不会要带她爬山吧。
她并没猜错,贺汀伸出手来牵她,沈宁意无奈地提起裙角,心道贺汀这带心仪之人半夜爬山的行径真是令她......佩服。
只可惜现下自己是温从宁,不得不上。
沈宁意面上勾了个意外惊喜的笑容,提着裙角的手已经不自觉攥紧了。
如她所料,‘温从宁’的衣裙没走两步就被草木划破了。
沈宁意站在原地叹气故作惆怅:“唉,是我太过没用,连这两步都走不好。”
耳边却传来贺汀的轻笑声,少年郎眸光熠熠,笑容促狭:“我背阿宁?”
沈宁意乐得自在,面上佯装了片刻扭捏不好意思,半晌之后却还是上了贺汀的背。
他的背脊宽挺,沈宁意以为他建议提得这样快,昨夜又那样主动,是开了窍,却没想到,垂眸一看,这人的脖颈耳后飞红一片。
沈宁意颇为畅快,软软地将身子倚在他越发僵直的背脊之上,还故意在他脖颈间说话:“贺郎,累不累?”
“阿宁是不是太重了?”
给她的回应是贺汀越发沉重的步伐,和渐渐急促的呼吸。
有意思。
沈宁意心中大笑,绞尽脑汁还想着怎么逗他,略一抬眼,却见已经要到了。
这地方她熟悉得很,就是她曾经修炼的山崖。
她心中一动,听贺汀说道:“这里是山中最高的地方,我从前,”他的声音顿了顿,又继续说道,“常来此处。”
沈宁意怎会不知道,她被贺汀放下了地,看贺汀正望着一处说话:“若是没有她,我肯定也看不到这样好的风景。”
沈宁意心知他在说自己,口中却嗔怪道:“那贺郎带我来此处作甚?”
贺汀耳边发丝有些湿濡,沈宁意知道他眼下身体外强中干,很是虚弱,背她上来确实为难。
但她还在想其他的:她身为神灵,从来不需要走这些山路,她却忘了,贺汀半夜来找她时,每次都要走这样的路,那时他身材瘦小,也不知有没有划破手掌。
“都过去了。”贺汀说道,“阿宁过来。”
沈宁意走到他身侧去往下看,只见远处正是渠县,四周山脉连绵,而那小小城池就在中间,其中千万人家方方正正地镶嵌在城中,灯火明亮闪烁,还有无数喧嚣的人声,忽地就在沈宁意耳边响起。
红尘万丈,江山灯火,幢幢在前。
她从前怎么没有注意过这些。沈宁意只觉贺汀的掌心又自然地滑进她的掌心,就像从前一样。
他问她:“好看吗阿宁?”
“好看。”沈宁意远远眺望,一时只见忽然觉得天地忽已远,世间万物都变得极静。
偶有光点跳跃至他眼中,沈宁意听贺汀说道:“阿宁,我应该去做吗?”
“什么?”
“我应该只守好此方百姓,还是去做更多?”
“山川颠倒,山河破碎,在此祥和之外,多得是燃不起的灯火,沉到地底的冤魂。”
“阿宁,我要不要做?”
沈宁意的心突然很静,她看向身旁已经成人的贺汀,她想,他一定不知道自己就要死了吧,命之将尽时,有谁还会有心思去想旁的。
她也想,若此刻她的是贺汀,她会做吗?
她忽地发现她困在和贺汀同样的困境之中,她囿于无方,就算有所见也不敢再去放手做。而贺汀则困于此方安定之中,思索前路。
可贺汀分明知道该怎么做,可她却一时忘了。
沈宁意抿了抿唇,心中百感交集,忍不住咬起了指尖。
却被贺汀伸手按住了手,他笑容清浅温和:“阿宁,你怎么想?”
“我想......”沈宁意放下了手,眺望眼前这一粟山河,笑了起来,“我想的和你一样。”
突然凌空一声巨响,将这风声与寂静击碎,一道电光将二人的脸庞陡然照亮。
“我们回去吧。”贺汀笑着牵起她的手。
“好。”
两人笑着往前行着,点点雨水啪地坠落在地,两人牵着手一点点加快了速度,慢慢地跑了起来,贺汀将手遮挡在沈宁意头顶。
雨点渐渐大起来,两人的步子也越来越快,忽地一声惊雷,两人都扑哧一声笑了起来。
身上的雨水湿冷,将春衫淋湿,冷风也扶不起打湿的黑发,寒气在身体里打颤,两人的掌心却紧贴着,和肆意的笑声一起燥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