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剑尖染了血。

但是不应当的。上青剑是上清宗最好的一把剑,剑身瘦削凌厉,空中一抛便是一道青光如电,妖魔从中过,滴血不沾身。

除非是人血。这倒令他确认了这位“虞师妹”不论身体还是魂魄确实都是人。

他静静地回想方才屋内的场景。

一道刺目的伤口就横在她的颈间,鲜红血迹在她白皙皮肤上晕染开一团殷红的血花。但她一脸漫不经心,好像那伤口是开在他人脖颈之上。

刚才他的灵力顺着她周身流动了一圈,她满身筋骨虽合,但却因太过蛮横硬来,已是内伤四布,皆在往外渗血。

回想起她刚才带着笑意却暗藏着挑衅的眼神,想来她也是笑不了多久了。

方才进屋时左玄凑近低声问他发生了什么,又道算出“虞师妹”有血光之灾,倒是正应。而司承钰嘴张又合,欲言又止,定也是猜出了什么。

谢扶涯轻笑一声,抬手用巾帕擦去了剑尖的血迹。

其余几人进来后,这位“虞师妹”却是连半分余光都没有分给他,不知是恼了还是本就不把他放在眼里。

只怕前几日她乖乖地任他“囚禁”在结界之中,也全是在韬光养晦,只待今日这般冷不丁吓他一跳,再直接用灵力震碎他的结界。

他随手将剑身往空中一抛,上青剑便在空中一闪,消失不见了。

他垂眼看向自己的掌心,除却交错的掌纹外,还有一道极为细小的擦痕,沿着手掌边缘往里到掌心,与他的一截命线平行,倒像是给他平滑掌心中徒添了一道姻缘线。

不过是被自己的灵气碎片擦破了皮,不过几日便会消失。

他天生便无情根,又何来姻缘线呢。

他本生于上清宗几百里外一处村庄之中,生来便逢异象,傍晚时分却忽飞来无数乌鸦,盘旋汇聚,或低空飞行或立于屋檐之上,黑压压一片仿若万千灰烬漫天翻飞,将半边赤红天色也染上了浓黑。

他出生不久父亲便从山坡跌落,摔了个半身不遂。

而他自从出生起便是连啼哭都不会,所有人都以为他是个哑巴。直至三岁时,他才从口中吐出平生的第一个音节。

彼时父亲就要咽气,周遭的亲邻都围在父亲床侧,而他被母亲抱在怀中,冷不防地便吐出了第一个字,含糊不清,带着童稚的天真,却坠地有声,在场众人都听得真切,是一个“死”字。

和他出生时眉间便带着的红点一样,他的话就像带着诅咒,话音落地,他的生父便当场气绝身亡。

他天生一副冷清的性子,就算后来母亲去世也没流过一滴泪。再有眉心一点红印,村中人都言他是个煞星。

师父却说,他是最适合修行太上无情道的人,生无情根,便不会在生出心魔。

当初他初到上清宗时不过六岁,上清宗中弟子数千,他不过几年便登上太上门弟子的首位。

四周无数弟子的目光都向他投来,艳羡嫉恨或是爱慕向往......人类的万千情绪都在眼前,他实则都不能怎么感受。

入了仙门,师父只一心令他向道,他茫然地只去修行,却也从未有过人教过他什么叫情。

但好在他天赋异禀,渐渐学会透过人的细微表情变化察觉到他人情绪。

而他也学会像旁人一样在应该的时刻去表达合适的情绪,像一个正常人一样,便也不会被当作冷血不可信之人。

他所理解的太上无情道,从来不是要对众生无情,而是试以自身比天道,视万物为刍狗,众生平等,才是无情大道。

而这位“虞师妹”,在他和众人面前有些不一样。在旁人面前总是一副随和的模样,而在与他独处时却双眼流光溢彩,狡黠地盯住他,好像和那些从前爱慕他的人一样,却又有些不同。

她身上的气味又为何变了,因何能令他情.动,她又如何能够只在片刻重塑筋骨,仿若天才。而她对他的感情不是爱慕,又是什么.....他细细想,现在他对她的情感,应该是......好奇和审视。

他蓦地轻笑了一声,起身才换好了衣物,就听外面传来一声铮然钟响。

桌上茶盏中的清透茶水随之震动,其内的深色茶屑随着沉浮晃动,肆意舒卷荡漾,似还活着一般。

他推开门,一抬眼便看见那位“虞师妹”。

他虽身有结界闻不到气味,但她的装束实在与身旁其余几人有些不同,令他一眼就认了出来。

那边几名女子都穿着着同样的祭服,身高相近,发髻也相似,只是发上装饰钗环不同,而这位“虞师妹”脖颈间却缠绕着一圈白纱,实在别致扎眼。

而她也一抬眼就最先看到了他,远远地便轻扬起下巴对他抛了个笑来:“谢师兄来了。”

其余几人也都俱望了过来,谢扶涯的视线淡淡从几人脸上扫过,从神态和话语分辨出了其余几人,师鸣玉和那个元娘,还有一个没见过的凡人女子。

而师鸣玉一转头便只觉眼前一亮,谢师兄天生一副好颜色,面如冠玉出尘绝世,而他如今身着异域奇特的祭服也并不违和,反而给他徒增了一股凡尘烟火气,显得他越发俊逸绝世。

真好看啊......

师鸣玉伸手朝着谢扶涯打了个招呼,又见他身后也走出换了祭服的左玄与司承钰。

她难免神思一荡,又心想道:都不错呀......想来怕是修道之人各个脱胎换骨,她们自在门怎么没教过什么驻颜之术......

她不自觉地摸了摸脸,而院外已有仆从进门通知元娘了。

元娘朝着众人微微俯身:“钟鸣三次,祭典就要开始,请各位随我前往吧。”

几人跟着元娘出了府,只见街道之上的行人穿着都与几人无异,行进的方向也是一致,或是一家老小并排嬉笑,身后的仆从也穿着着祭服,手中带着食盒或包裹,也有一人独行,身上祭服虽破旧却干净,空着手前行......街道上言语笑声噪杂相织,却都是快活的。

而才行几步,几人便见那城中各路正中的水渠之中从远处漂流而来无数纸船。

上方的船帆造型奇特,正与水源小村中金姨的房舍前的灯笼造型一一对应,而几人细看,便见那船身之上似有不溶于水的字迹。

师鸣玉便先发了问:“这纸船是何物?”

左玄也紧跟着问道:“上方写的是什么?”

元娘一面引着几人继续往前,一面答道:“此船是为引路舟,是为令神明看清每一位来此的百姓。而上方所写则是此处百姓的名字,才好令神明降下庇护到每一名百姓的身上。”

沈宁意则在疑惑另一件事,她见元娘虽眼盲,却脚步从容,方向明确,好似无需牵引便能将几人带往目的地,也能恰好避开路上其他所有行人。

但她还未发问,一旁司承钰却说话了:“元娘似是很熟悉这城中道路?”

元娘心细,听出他的话外之音,只弯弯嘴角说道:“我虽眼盲,心中却记得水源县中一草一木,一砖一瓦......和每一个人。”

顿了顿,她似是思索片刻,又说道:“而我能在这道路上畅行无阻,也是其他百姓热心,刻意远离,不令我耳边脚步杂乱,无法分清路途。”

师鸣玉入水源县半日,一路而来眼见此地民风淳朴,百姓安生乐业,早就想要感叹。元娘此言一出,她往四周看去,见四下百姓时有抛来好奇目光,却也并未上前,原来也是关切元娘。

思及此处,她已忍不住开口夸赞道:“此地真是太平,民生也如此安定,实在难得。”

沈宁意心中有个猜测正在慢慢成形,面上却只淡笑着附和师鸣玉。

左玄心有所感也想称赞,却又想起自己那崩开的轮.盘,动作一顿,并未点头附和。

司承钰摇着扇子笑而不语,而谢扶涯走在后方也什么都没说。

随着那一声钟鸣,天色已渐渐暗了下来,日头西沉,落入远处的山脉之间,落日余晖似金,洒落在那水渠之上,波光粼粼,四处都是人声脚步,一片安详。

元娘似也感受到这闲适气氛,在前方也脚步渐渐轻快起来,又同几人说道:“各位仙人,我阿娘也为你们备下小船。只因几位仙人不是此处百姓,便为各位化用了县中几位因伤病不可参与祭典的百姓的姓名,稍后等到城中,各位便亲自提笔在船身提下姓名便可。”

“希望各位来年也将一切顺心遂意。”

几人道了谢,渐渐也走到城中主道之上,道路上人影越发多起来,四下也愈发拥挤。

师鸣玉走到谢扶涯身侧,想要拉拉他袖子跟他说几句话,一抬手却陡然被空气烫了一下,她面上一愣,低声对谢扶涯说道:“师兄,怎么结界到你身上了?”

谢扶涯只垂眼看她一眼,师鸣玉立刻便将此话又收了回去。

她只不再抬手,和他保持着一段距离,小声问道:“师兄,你和师妹刚才在房里做了什么?”

她声音虽放得极低,但五人皆是修者,自然都听到了。

左玄眉头一拧,又看向沈宁意脖颈间的的白纱,那刀伤不深,却鲜血不止,简直就像受了剑气......

他心中突然有了一个十分大胆的猜测,双目在谢扶涯与沈宁意身上逡巡一阵,便要直言,刚想出声,一旁的司承钰却忽地说话了。

他摇着扇子看向沈宁意:“虞师妹,你接连突破两级,实在是令人艳羡,不知是寻到什么机缘,可否告知师兄一二?”

左玄闻言一惊,立即将方才的想法抛至脑后:“师妹突破了?”

师鸣玉也瞬间假意懊恼地捂嘴,但她实则是故意在几人面前提及。

方才“虞师妹”换上祭服,发髻重塑,实在令她眼前一亮,而师妹脖颈间缚上白布,也越发有一种柔韧气韵,令她也忍不住多看几眼。

司承钰多看师妹那几眼她已经放在了心上,谢师兄好不容易和女子有些牵绊,岂容他人插足。

于是她便自作主张,故意问了谢师兄这几句,也是认定谢师兄不爱解释,却恰好误导他人。

沈宁意淡淡点头,只对司承钰笑道:“机缘一事不可妄议,实在是我日积月累,恰好食用金姨给的丹丸体内灵气相合,将从前积累灵气一并释放,再有......”

沈宁意看向谢扶涯:“谢师兄帮我护法,自然事半功倍,便突破了。”

“既如此,便只能祝贺师妹了。”司承钰折扇一收,抵在唇前,与沈宁意相视一笑。

左玄却还在怔愣,还想再问时,却发现抬头不远处便有一座纯白巨像伫立,那巨像近看似有十丈之高,正是此处神灵巨像。

“到了。”元娘侧过身子,为几人让出了前路。眼前是一处空旷的场地,其中伫立着神像,而神像脚下四周是一圈一人身长宽的圆池,圆池八方皆有水渠通往城中八条主道。

水声潺潺,人声喧嚣吵闹,而那神像眉目微敛,垂目望向众生,一脸的悲悯之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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