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马脊梁笔直的坐在位置上,近乎正襟危坐。

探员们都遵从他的命令开赴绞肉机似的大厦战场,这给了他足够充裕的思考时间和空间。

右手拿着香烟放在膝盖上,有马垂下眸子,低着头,看起来在思索着什么。

“……”

“啪嗒、啪嗒、啪嗒……”

墙上挂着的钟表指针转个不停,秒针每转到新的刻度都会发出“啪嗒”一声脆响。

屋子里只有钟表转动的声音、和有马似有似无的悠长的呼吸声,

窗外的风声和枪声激烈的从窗外传来,外面的激烈噪声和屋内的寂静形成鲜明对比。

烟头的火星点点,黑与红的光在烟头闪烁,烟雾袅袅升起,在有马的身边弥漫开来。

纯白的香烟外衣一寸寸燃烧,取而代之的灰白烟灰一寸寸变长。

受到重力的作用,烟灰柱一点点弯曲,摇摇欲坠。

“轰!!”

窗外激烈的枪声中,陡然传来一声炸响,应该是探员又一次打响了火箭弹。

这段烟灰摔在地上、摔得粉碎、摔成一地灰尘。

“好吧。”

自言自语着,有马抬起头,低垂的眸子也睁开。

依然是面无表情,闪烁的眸子变得死气沉沉却异常沉稳坚定。

他不动声色的伸出右手,将手里的香烟按在桌子上捻动。

就那么听着香烟在红木的桌子上滋滋作响,他任由红木桌板被香烟烫出难看疤痕。

捻灭了香烟,沙发“吱呀”一声,有马长身而起,低下头,一丝不苟的整理风衣的纽扣。

“好吧。”

他又这么说了。

可惜在这个寂静的屋子里,没有第二个人可以回答他。

……

比企谷站在窗边,端着望远镜遥遥观察大厦内的战况。

战场上的风云变幻尽收眼底,牵动着比企谷提起的心神,让他时而为之揪心,时而为之欢喜。

“砰!砰!砰!”

寂静的房间里传来突兀的敲门声,放下望远镜,比企谷转身去看。

“请进。”

“吱呀——”

门被一点点推开,发出酸涩的声音,看样子这个门该上点润滑油了。

随着门的打开,门外站的笔直的人的身影全貌渐渐进入比企谷的视线。

是有马贵将。

“指挥部空了,这里就剩下你和我了。”

他走进来,脸上看不出什么感情波动,一如既往的面瘫模样。

“是的,是您下的命令,让他们走的。”比企谷微微鞠躬,以示尊敬。

“只是我不太明白的是,为什么您不上战场呢?”

协会的探员,可从来没有指挥官不上火线、千金不坐垂堂的道理。

越强的人地位越高,因而地位越高的人越是身先士卒……这才是协会的常态。

比企谷把望远镜反手放到窗台,脸上带着困惑:

“您这样第五阶段的大人物,只要出手的话,应该可以最大限度的减少伤亡才对。”

有马摇摇头,没有在意比企谷的话好像带点质询的意思:

“我在等待时机。”

“什么时机?等探员们都被喰种杀光,再做个力挽狂澜的英雄吗?”

“毕竟,不到绝境之中,又怎么体现英雄的力度呢?”

“迟到的正义,才能让当事人觉得弥足珍贵啊。”

比企谷接二连三的声音像是毫不留情的轰炸,语气中没来由的带了些讥讽。

27层整层楼爆炸同归于尽的打法震撼了比企谷,让他和有马说话带上了情绪。

毕竟,只要有马出手,这些喰种根本不是问题,大部分探员们的牺牲本来就是可以避免的。

他更怕在这短暂的时间里,纷纷死去的那些探员包括了雪乃、夏娜、辉夜。

天知道他一直都有多提心吊胆。

“抱歉……我在等喰种的幕后黑手出现。”

“这些喰种很强,无论是数量还是质量都大大的超出我们的预料……但是还不够。”

有马的声音有些低沉,显然坐视本不该死去这么多的探员死去,对他同样是一种折磨。

“喰种一定有正当打的第四阶段,而且不止一位……不然月山观母不会死的这么利落这么放心。”

“现在已经出来了一只面具喰种,我还在等其他人。”

“……对不起,我口不择言。”

比企谷抿抿嘴唇,认真的鞠了一躬,

“其实我知道你说的那些,我只是……看着这么多人牺牲,有些心急了。”

比企谷是拥有高智商高情商的人,他完全可以理解有马的话。,甚至不用有马解释他就知道这些。

只是看着这么多探员这么壮烈的死去,他的心乱了,再看到本该力挽狂澜的最高战力有马还在这里不曾出动,言语里就不由自主的带上了些许讥讽。

这就是所谓的,我知道一切道理,但我有时还是会被感情支配而不顾道理。

“我明白。”

有马干脆利落的回答,丝毫不介怀比企谷的讥讽,

因为,“我的心里也不舒服。”

“您在愧疚?”

“愧疚,以及还有更多的情绪。”

有马点头,“我也很难形容那种感觉。”

他走过来,走到比企谷的身边,看向窗外,看向对面的大厦。

两人并排站立。

比企谷吸吸鼻子,敏锐的问到有马的身上有烟味,而在这之前他从未在有马的身上闻到过这种味道。

枪声从战斗开始就从来未曾停歇,永远不知疲倦的响个不停,没有半点空当的缝隙。

有马的眼神染上些许悲伤,被比企谷看见。

他在悲伤,非常悲伤……他是在为探员的牺牲而难过,还是为自己的无能而悲哀?

第一次,比企谷觉得自己感觉到了有马的心,那是冷漠的外面之下一颗鲜活而火红的心脏。

“聊聊吗?”有马没有转头,看着窗外的同时对比企谷说,“我想和你聊聊。”

“可是……恕我直言,有马大人。”比企谷指指窗外枪火连天的样子,“我觉得我们现在不是聊天的时候。”

“因为我们现在只能站在这里,我要在这等待那个幕后大人物的出现,你要在这保护好伪第三印的安全,干着急也没有用,不如聊聊打发时间。”

有马的话让比企谷没有了拒绝的余地,

“而且,我还挺想和你聊聊的,你是萨卡斯基大将的弟子,我们应该有更多的接触。”

“那,”比企谷想了想,觉得有马说的似乎有些道理,“那就聊聊吧……聊什么?其实我现在正想知道您为什么会觉得悲伤。”

有马接过了比企谷的问题,“因为你的质问和讥讽,让我为探员们的牺牲感到难过,却还有一点骄傲。”

“探员们的牺牲,是为了日常的人们没有牺牲;探员们的苦难,是为了日常的人们没有苦难。”

“因为工资低而叫屈,因为生活枯燥重复而失去动力,因为生活中的不顺而颓废,因为工作里客户和上级的刁难而气愤难平……普通人的那些抱怨和吐槽,其实本身就意味着和平盛世,其实本身已经是种幸福了。”

“那是想要那种生活却永远得不到、永远处在危机深处的的探员拿命换来的。”

有马的眼眸低垂,

“想要追求刺激吗?刺激的多了,才知道平和的好处。”

比企谷点点点,深有体悟,语气低沉:

“探员从进入诡秘的那一刻起,就已经走在了钢丝上,而且只能不断前行了。”

“说的很对,不过不像是入行二十来天的新人能说出来的,这也是阳乃教你的?”有马冷不丁的问道。

“您还知道阳乃?”比企谷讶异。

转念一想,好像也有可能。

阳乃毕竟是十三号的徒弟,属于萨卡斯基一脉的嫡系人物,只要半路不死,以后稳稳的亚洲协会的高层核心。

萨卡斯基的左膀右臂有马贵将至少应该听过。

“我只是知道,雪之下阳乃是你的领路人……在看到你的资料时看见的。”

出乎比企谷意料,有马说的理由却不是比企谷想的那样。

“她确实教给了我很多道理。”比企谷点点头,算是承认了刚才有马的问题,

“从入行开始,虽然时间不长,但她对我在诡秘的世界观的塑造功不可没。”

“不过嘛,要说起来,那句话,阳乃的教导是一半,我的经历也是一半。”

比企谷耸耸肩,“别看我进入诡秘的时间不长,论其经历来,可不比资深的探员差。”

“确实,你说得对,是我说错了……不然你也不会成为千叶市协会的支部,更不会成为萨卡斯基大人的弟子。”

有马点点头,

“说起萨卡斯基大人,他老人家对我来说,就像是你的阳乃……确切地说,意义更深远重要的多。”

“从我小学没毕业的时候,就阴差阳错的踏入诡秘世界,从此跟在萨卡斯基的左右。”

“人们都说,人生大多数时候没有如愿以偿,但是却有很多弥足珍贵的阴差阳错。”

“我小时候想当科学家,或者做个老师,教书育人。”

“我没能如愿以偿的成为科学家或是老师,却阴差阳错的遇到了萨卡斯基大将。”

“一直以来,我都为那个阴差阳错而庆幸不已、满怀感激和骄傲。”

在这激烈的枪声中,不知道为什么,有马坦然的对比企谷坦露心扉。

“这么多年来,您一直跟随萨卡斯基大将左右?”

“是啊,三十多年,一直如此。”有马点点头,

“大将从一个普通的探员变成亚洲协会的支部长,整个协会的大将;我也从一个懵懂的少年变成亚洲协会支部的王牌探员。”

“他是个很严厉的人,但却手把手的教会了我很多很多东西,从性格到认知,从生活到技能,他的影响贯彻了我的全部。”

“大概,他对我而言,是养父一样的人吧。”

“原来如此。”从有马的口中,比企谷了解到了一个全新的萨卡斯基,也对有马有了更多的了解。

“别光说完了,说说你吧。”有马看向比企谷,“你对这个协会的大家,对这个诡秘的世界,是怎么想的?”

“没怎么想。”

比企谷确实不会聊天,他只会实话实说直抒胸臆,而且说话简洁利落,是著名的话题终结者,

“既来之则安之。”

“诡秘这东西,不知道也就罢了,知道了就只能和它抗争到底。”

“至于大家的日常,不在辖区也就罢了,在辖区就没办法无视,如果有怪异可能影响到到认识的人的日常,就更要彻彻底底的消灭于萌芽之中了。”

“便利又危险,但是至少把自己生与死的选择权力,或者说三成的选择权,掌握在了自己手上……我就是这么想的。”

剩下七成,四成疯掉堕落,三成意外战死。

寥寥三句话,却将协会探员的一生说的透彻。

——活在诡秘、对抗怪异、守护日常。

沉默了一阵子,有马转头看向比企谷,眼神幽幽。

比企谷扭头与他对视:

“……怕死吗?”

“怕死,怕得要命。”比企谷坦然点头,

“但是该死的时候,也只能去死。”

有马的眼神更加哀伤:“看样子你已经初步明白了探员身不由己的感觉。”

“是的,我没有选择的权利。”

“我也没有选择的权利。”

有马显得更哀伤了,连比企谷都能清晰的感觉到这种哀伤。

“是啊。”比企谷感慨,“这就是探员啊。”

“不,你不懂……我说的不是探员的身不由己。”

除了哀伤,比企谷开始在有马的眼神里看到痛苦,“而是我的身不由己。”

“你不就是探员?”

“探员?”有马的嘴角勾起弧度,“天堂和地狱,没有我选择的权利。”

“……你们视为地狱的探员生涯,其实才是我的天堂。”

“……什么?”比企谷听不懂了。

有马的眼眸垂下,声音幽幽。

“可是,我从来没有到过天堂啊。”

“您到底在说什么?”

奇怪的感觉越加浓烈,心里不祥的预感几乎要满溢出来。

“嗯,我的意思是,聊天到此为止。”

有马终结了话题,他喊:

“探员比企谷。”

比企谷肃容立正,又带点莫名其妙:“是的,有马前辈,我在。”

“……我很抱歉。”

话音未落,一拳出,拳上有风雷,凭空起霹雳,狠狠的打在比企谷的胸膛上。

“我再不是你的前辈了……虽然,从来都不是。”

“轰——!!!”

比企谷的身影飞速倒飞过去,身形狠狠的撞在墙上,当场将墙撞塌。

这是第五阶段的大人物毫无保留的一拳,实打实吃下这一拳的比企谷绝没有幸免的道理。

有马的表情更加哀伤了。

他也不想这样。

可是比企谷说了,

“怕死,怕得要命。”“但是该死的时候,也只能去死。”

听到前半句话的时候,有马还高兴了一瞬。

如果没有后半句话该多好,如果比企谷是个怕死的胆小鬼该多好。

他不想杀比企谷,可是还是那个老样子,

——他没有选择的权利。

有马看着面前因墙体倒塌而溅起的漫天灰尘,迈开步子。

烟尘渐渐散开,里面的一道身影若隐若现。

“啪嗒”一声,踩在小碎石上,有马停下脚步。

“咳咳咳……为什么呢。”

一阵剧烈的咳嗽声后,声音从烟尘里传来。

比企谷的身影从烟尘中走出。

他低着头,眼眸垂下,声音低沉且带着些许悲伤,

“我越是接触你,越觉得你不该是那样的人,于是我一次次的推翻自己的猜测与判断……”

“可我还是错了,或者说,我最一开始是对的。”

“原来,你真的是叛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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