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的半张脸被火光照亮,几人不禁俱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若世上真有那无常鬼,只怕亦要被骇退三分。
看那身形,分明是一个人,可那张脸,哪里还是人的脸。
右半边脸已塌陷下去,骨头似已被完全碾碎,眼珠脱出眼眶,连着血肉筋脉,半挂在面颊之上,不停地滴着血。
左半张脸勉强算是完整,却已没了半边上下唇,露出两排森森牙齿。
“救......救我”
枕星河寒从脚底起,后背被冷汗浸透,火光在他手中轻轻晃动。
沈寻已是面无人色,“他......是人是鬼......”
丁瞳僵在原地,一动不敢动,“怎......怎地了?你们瞧见什么了?”
“小琂!”,身后脚步声渐近,枕星河回过神,猛转过身,“莫要过来!”
林尚琂在火光亮起之时便已瞧见了地上趴着的那人,只是离得远了些,一直未瞧清脸。此刻走近了,还未瞧个十分清楚,便被一个高瘦的身影挡去了视线。
林尚琂仰头瞧着他,慢慢平静下来,“他......是那两个行商之一”。
枕星河见他神色如常,放下心来,“呆在这里”。
“他只是个人,不是鬼”,林尚琂绕过他,走向那人,“纵是鬼,我也无甚可惧”。
枕星河并未再拦他,低下头,那一刻,他似是想说些什么,却终是无法开口。
“是谁将你弄成这样的?”,林尚琂声音很轻。
那人气若游丝,牙齿开了又合,字不成句,手已无力抬起。
林尚琂握住了那只手。
汩汩殷红自空空的眼眶中涌出,分不清是血或是泪。
灵鼠自林尚琂怀中钻出来,那张已变形扭曲的脸露出一种奇异又可怖的神色,唯一剩下的左眼睁大了,他用力挣了挣,口中发出微弱的声音,“鼠......他......”
林尚琂伏下身去,耳朵贴近他的嘴巴。
“小心他......”,满是血污的手使出最后一点力气,握了握林尚琂的手,残眸渐渐涣散开来。
林尚琂轻轻放下那只手,将他翻过来放平,呼吸颤了颤,伸出手去,小心地捏起那只脱落的眼珠,一点点地塞回了眼眶。
一张洁白的绢帕自身侧落下,柔柔地覆在了那残破不堪的脸上。
林尚琂没有抬头,“是谁杀了他?”
沈寻沉默着,良久,低声道,“也许下一个,便是我们”。
丁瞳说话几乎要咬到自己的舌头,“我们......我们快些离开这里好么......”
林尚琂向前望过去,火光照不穿浓重的黑暗,长长的血痕钻出来,一直延伸至那人身下。
“他应是从那边爬过来的......”,枕星河转过身,火光照亮身后,亦是瞧不见尽头的黑暗。
“你要走哪边?”,沈寻瞧着林尚琂。
林尚琂撑着膝盖慢慢起身,“丁兄”。
丁瞳惶然应道,“嗯?......”
林尚琂道,“你是要跟着我们,还是要在这里等......”
“不不不不不”,不等林尚琂说完,丁瞳便急道,“要走一道走,莫将我一人留在这里,我......我耳朵好,帮得上忙的!”
林尚琂道,“我要走他爬过来的这条路,那个杀手很有可能正在那里等着我们,如此,你还要跟着么?”
丁瞳涨红了脸,“我胆子虽不大,可也并非贪生怕死之徒!”
“现在并非呈口舌充英雄的时候”,沈寻道,“要么你在上面等我们......”
“不妥”,丁瞳摇着手,还未说出个所以然来,听得枕星河道,“此刻落单太危险,还是一道走的好”。
“嗯嗯”,丁瞳鸡啄米似的点头,“我一定不会拖累你们的”。
沈寻不再说什么,枕星河前方开路,她在最后,一行人慢慢踏向那幽暗深处。
回过头去,不知那消逝的生命是否已入轮回。
多少人,死生无归处。
走了几十丈出去,两旁各出现一条岔路。众人循着血痕,转向左边。
“听不到一点声响”,丁瞳两手缩在袖中,脚步又散又碎,毫无章法,“方才在上头,我分明听到了脚步声”。
沈寻在后头道,“你听到的是几个人的脚步声?”
丁瞳道,“只有一人”。
沈寻又道,“他的脚步声听起来如何?”
丁瞳疑惑地偏了偏头,“听起来如何?”
沈寻道,“很轻,很重?很干净?很拖沓?”
“噢......”,丁瞳认真地想着,“很奇怪”。
沈寻心道这算哪门子回答,听得丁瞳又道,“他似乎并非是在走路,倒像是......在蹦蹦跳跳”。
一行人突然停了下来。
咚。咚。咚。
黑暗中愈来愈近。蹦蹦跳跳。
林尚琂低声道,“你听到的,可是这个声音?”
丁瞳冷汗下来了,“不是......这......并非是脚落在地面上的声音”。
说话间,那咚咚之声陡然加快,一道黑影迅即地飞了过来,直冲几人而来。
“闪开!”
长剑“刷”地出了鞘,剑尖狠狠扎了进去!
那黑影来势汹汹,此刻却再无法前进半分,而枕星河在看清那黑影的刹那,险些将剑脱了手。
那竟是一颗血淋淋的,披头散发的人头。
沈寻死死掩住嘴,强迫自己没有叫出声来。林尚琂连连后退,撞在了丁瞳身上,灵鼠缩在怀中,蜷成一团。
丁瞳感觉到他在微微颤抖,不禁愈发恐惧,抓紧了林尚琂的双肩,“是什么......”
“是一颗......人头”
眼不见,心不乱。
丁瞳对这六个字厌恶到了极点,人似乎总是觉着只要自己看不到听不见,某些既成事实的问题便可当作不存在。
说这话的人一定有一双很好的眼睛,至少他从未体会过在面对恐惧时那种失控的感觉。
你只要想一想,失去了眼睛与耳朵,在这个世界,你能活多久?
恐惧如附骨之疽,在身体里横冲直撞,丁瞳觉着自己又失控了。
有时候,人心生出的恐惧,比真实的恐惧更可怕。
“方才的咚咚声,莫非便是这颗......人头在跳么......”
“人头是不会自己跳的”,沈寻缓缓吐出一口气。
“那......那它是如何动的”
“自然是有人在背后搞鬼”,沈寻虽是想去瞧个究竟,但那血淋淋的人头着实太过骇人,一时竟不敢上前。
“可我未听到还有其他人”,丁瞳结结巴巴道,“会不会......是鬼......”
林尚琂被他钳着双肩,蹙着眉挣了挣,“世上并无鬼神”。
丁瞳将他抓得更紧,生怕自己被抛下,“你怎知没有?......世上本就没有绝对之事......”
林尚琂冷冷道,“我不信鬼神”。
“上面有一根丝线”,枕星河慢慢将剑自头颅中抽出,那头颅悠悠悬在当空,一缕头发吊起,旋起了圈子。转了七八圈,忽又坠下,咚地撞在地上,而后复又弹起,又坠下,如此反复,这场景,当真诡异地骇人莫名。
枕星河收剑入鞘,剑身在火光下凛凛一闪,那高高跃起的头颅如无风落叶,直直坠了下来,在地上滚了好几个圈子,再不动了。
丁瞳只觉呼吸快要停止。
几条几乎瞧不见的柔丝缓缓飘落,枕星河伸手欲接,冷不防被沈寻以剑鞘打了一下手背,“莫要碰,你瞧那头颅”。
枕星河瞧向地上的头颅,半张脸自乱发中露了出来,竟是黑紫面色。
“这丝线怕是有毒”,沈寻举着剑鞘仔细瞧着,柔丝飘挂在上头,银白色淬着冷光,
“那头颅的伤口边缘平整光滑,若非绝顶高手,使寻常兵刃极难做到这般程度,要么......他是死在这柔丝之下”。
枕星河忖道,“这丝线似乎柔韧的很,若非迅疾斩下,想必不易断”。
沈寻道,“这柔丝绷紧之后,便是杀人利器,甚至比得过削铁如泥的利刃”。
林尚琂盯着那颗头颅,“他是不是那个替我们上菜的店伙计?”
沈寻本不愿多看,听他如此说,便不得不又瞧了过去,扭曲的面容被头发遮了大半。沈寻咬了咬嘴,上前用剑鞘拨开了那凌乱的长发。
微张的嘴,瞪大的眼睛,不甘又恐惧的眸。
“是他”,枕星河在身后道。
丁瞳循着声音走到了林尚琂身旁,虽知几步之外便是一颗人头,至少身边有沈寻几人,总比一个人呆着的好。
沈寻回头瞧了他一眼,丁瞳白净的脸上沾了不少浮土,嘴巴紧紧地抿着,一双手用力攥在一起,瞧着甚是可怜,不由起了恻隐之心,向他走近了些。
身旁多了人,丁瞳明显放松了些,小声道,“那店伙计一伙分明是要对小琂兄下手的,怎会亦遭了不测?”
枕星河道,“我们来这面馆时,有两个行商坐在一起吃酒,但方才被杀的只是其中一个,而这里又是那店伙计......莫非是两方人起了冲突?”
沈寻道,“那么将店伙计的头颅用丝线挂在这里的会是谁?”
丁瞳道,“既是两方起了冲突,自然便是那另一个行商做的了”。
沈寻道,“若是如此,杀了人便罢了,为何还要特意以这种方式将头颅悬起来?”
丁瞳拧起了眉,不错,何必要多此一举?
林尚琂怔怔地瞧着黑暗深处,“倒像是......专门要引谁过来一样......”
似乎是在附和他一般,远远地,自那黑暗之中,传出了声响。
丁瞳面色骤变,不由自主地向后退去,“是那个脚步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