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中复又静寂无声,就连晕迷在地的老妇也一并被带走。
乐师等人方离开,便自李蜜儿几人藏身之处蹿出一道黑影,尾随其后。
沈寻与枕星河亦要追寻而去,却被林尚瑎拦住。
枕星河急道,“三公子,他们将盒子抢走了!得追回来!”
林尚瑎没说什么,只摇摇头,而后拉着惶怔的林尚琂奔至井旁。
叶惭一手托在林尚瑧的脑后,只觉掌心温湿,抬手看时,满手的殷红。慢慢将他的身体侧翻过来,七道长长的血红,洇透了后背的衣裳。
那白瓷一般的脸愈发的没了颜色。
林尚琂用力抓着他的手,惶然轻唤,“兄长,兄长”。
几间屋子的门被打开,老窦并两三个伙计匆匆赶了过来,先瞧见沈寻无恙,却也无心说闲话,“大公子……怎会伤成这个样子?”
叶惭暂且点了穴止血,伏下身去听林尚瑧胸腔中跳动之声。
微弱不可闻,间断又杂乱。
林尚瑎见他面色不对,豁然起身,径直要向外走。
沈寻忙闪身拦住他,“三公子,不能出去”。
“姑娘,劳烦让让”,林尚瑎锁着眉,“需得马上寻一个大夫来”。
沈寻并不让,“三更半夜的,早已宵禁,况且你知道去哪里寻么?”
林尚瑎微顿,沈寻又道,“大街小巷贴满了你的缉捕告示,要出去也不能是你”。
“明明现有一个大夫不用,偏要大费周章的做甚?”
蜜口腻心。
“姑娘高抬了”,丁瞳抱着烟囱坐着,一脸煞白,“我不过是略通……”
李蜜儿抓着他的后颈,不管他悚然惊叫,直接跳了下去。
甫一落地,丁瞳便软了下去,“这……这,这么高,你倒是说一声儿再跳啊……”
李蜜儿翻了翻眼皮,“猫的胆子都比你大”。
丁瞳委屈不已,嘟囔道,“猫天生便会爬高的……”
“躲了这半夜,终于肯出来了?”,沈寻朝她身后瞧过去,不见苏鬼人,上前一把搀起丁瞳,“丁兄,快,你快瞧瞧大公子伤得如何?”
丁瞳腿脚尚是软的,被沈寻一路连拖带拽地按到了林尚瑧身旁。
叶惭抬头瞧他,老窦道,“沈寻,这位小哥是……”
“说来话长”,沈寻道,“是我们在路上遇到的,先前枕公子受伤,便是他出手相救”。
林尚琂僵了僵,低下头。
“伤得不重”,枕星河忙道,“已经不妨事了”。
丁瞳道,“沈姑娘,大……公子,是伤在何处?”
叶惭的目光落在他的脸上,沈寻指了指自己的眼睛,又摇了摇头,道,“在后背,为乐师琴音所伤”。
“方才那琴音,简直要人命,他若是再弹下去,只怕我的耳朵都要废掉”,丁瞳心有余悸,伸出手,小心地探上了林尚瑧的后背。
叶惭凝目瞧着他,一时并未阻拦,慢慢将林尚瑧放下。
老窦吩咐一个伙计将药箱取来,又拉沈寻至一旁,低声问道,“怎一回事?”
沈寻若有所思道,“方才他与乐师对战,正是激烈之时,却不知是怎么回事,忽然撤手,转身朝我们冲了过来,乐师的琴音之击,全部打在了他的背上……”
老窦神色凝重,“忽然撤手?可是发生了什么变故?”
“说来也是怪事”,沈寻道,“有个人出现在我们身后,将六公子抱着的无量匣抢走了”。
“抢走了?!”,老窦惊道,“怎会要人家抢走了?!当时无人在六公子身旁么?”
“我们都在的”,沈寻迟疑着道,“但那人……那人不会害他们的”。
老窦愈发不解,“何人?那……就这么任他将盒子抢去了?”
“本要去追的…….”,沈寻略一顿,道,“你老人家莫要担心,想必三公子自有道理”。
老窦见几人如此,也只好按下不安与疑惑,暂且瞧着。
丁瞳手指轻按,又探过脉息,半晌道,“外伤虽大,究竟不碍事,只是内里受创略重,那琴音厉害,乱了他的真气运行,眼下他晕迷,无法自行调息,待我先用几针,若是真气逆流可就糟了”。
说罢,解下腰封,摊开来,拈起一针,正待去探林尚瑧的穴道,冷不防听叶惭道,“你的金针,同孔神针的很像”。
说时,几根柔丝悄然无息地缠上了丁瞳的脖颈,“你莫要动他”。
丁瞳悬着手,不动了。
只见岚岚摇摇晃晃地爬起,勉强站住了,手却依旧很稳,手指搭在三根柔丝之上。
丁瞳叹了一口气,“我是要救他”。
岚岚慢慢擦去唇边的血污,“我只知你会杀人,从未见过你救人”。
沈寻几人俱是心头一紧。
“胡说,我可不会杀人,只会救人”,丁瞳笑得腼腆,“莫忘记,我可是救过你的”。
“救我的是他”,岚岚压下手指。
“但让你恢复神智的,是我”,丁瞳顿时呼吸艰难,“否则,他纵然救得了你命,也不过是救了一个傻子”。
叶惭瞧着丁瞳,却是问岚岚,“你认得他?”
“你也该认得他的”,熟悉的声音自墙外透过来,“至少你认得他父亲”。
丁瞳的神情变了变,旋即轻笑道,“叶前辈,何不现身?”
话音方落,老人已在院内。
林尚琂怔道,“师公……”
沈寻几人瞧向他的手,双手空空,哪里有无量匣的影子?
而他的模样,也较先前所见不同,脸颊几乎凹了进去,满是疲倦与颓唐,身上亦添了几十处大大小小的伤。
“师父”,叶惭欲上前,却又顾忌着丁瞳,一时倒没法子动,“无识涧……”
“无识涧”,老人抑制不住地咳了几声,“不存在了”。
“你毁了无识涧?”,丁瞳一瞬诧异,旋即颇为愉悦,“不愧是叶锋,省得我再出手了”。
老人嘴角颤了颤,“收手罢,你父亲若看见你如今模样,不知该有多痛心”。
“叶叔叔”,丁瞳出口震惊一众人,“世人只知家父暴病而亡,可你我都明白,他究竟是如何死的!当年家父建言,收回悯王在西北军权,退离都城,改驻地为云南,一来即可维护西南安定,镇守一边,二来,藩王各自分封,独悯王仍留在都城,不合律制。天下既已安定,悯王也该受封地方,各司其职。可上书后不过几月,他便因突发重病吐血而亡,家父一向勤于练武,修养生之道,莫说是重病,便是头痛脑热之类,几年也不见有过,怎会忽生大疾,竟至一夜身亡?”
“你……”,叶惭瞧着他,强按下心中诧异,“你是丁问?”
丁瞳淡淡道,“如今我是丁瞳,一介书生”。
“书生……”,沈寻心中百念百绪糅杂,半晌方道,“便是那界无品之首,书生么?”
丁瞳的脖颈正缠着绕指柔,那原本胆小怯懦,动辄便要哭丧着脸的孱弱青年,此刻哪里还有半点害怕的样子。
李蜜儿飞刀在手,“你一路跟着我们,便是为了今日?”
丁瞳无神的眼睛睁着,正对着一轮明月,“可说是,可也说不是,若非遇见你们,只怕我还要多费些功夫”。
“丁问早已死了”,叶惭嗓音滞哑。
“你说的不错,丁问早已死了”,丁瞳道,“活着的,是丁瞳。就如叶锋已死,活着的,方才你们唤他什么?哦,胡伯”。
顿了顿,丁瞳又笑接道,“叶叔叔,这些年你让我好找,不知你是否已寻到了你的仇人?”
老人瞧他良久,“你身上,究竟发生了何事?”
“没什么”,丁瞳似是满不在乎,声音如泡在冰水里,“正如你们听到的,走火入魔了,废了一身的武功,瞎了一双眼,变成了丁瞳”。
老人哑然许久,叹道,“当年我该带你走的”。
丁瞳沉默一瞬,道,“世人皆可恶,你可知有一种人,最是令人作呕?”
老人沉默不语,丁瞳笑道,“那便是,自以为可救他人、可渡他人的伪君子。你也好,你的徒弟也罢,端得是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样,标榜着出世避尘,随随便便走一走,偶发所谓的善心,伸了一把手,便以为救人脱了苦海。就如林尚瑧曾经救了神智受损迷途跌落悬崖的岚岚,呵,可单单替他捡回一条命有何用?最后还不是像狗一般地丢弃了他?”
岚岚收紧了手指,“他并未丢弃我”。
脖颈立时现出三道血痕,丁瞳锁紧眉头,“若非是我,你早已废了”。
岚岚固执地,“他并未丢弃我”。
“随你怎么想”,丁瞳冷冷道,“但你若仍旧这么威胁我,我有的是法子要你再见不到他”。
不等丁瞳说完,叶惭忽然出手,勾住了丁瞳脖颈上的绕指柔,“不能杀他”。
岚岚手指吃着力,却是无法再深入半分,“多事,连你一起杀”。
“你杀得了么?!”,一直未曾开口的林尚琂冷不防怒吼道,“除了杀杀杀,你还能做什么?!若非是你们这群奴才助纣为虐,甘为人刀,我们怎会被逼到如此境地?兄长又怎会受伤!你厉害,那你去杀了悯王和太子,杀了这一切的罪魁祸首!”
岚岚定定地瞧着他,目中似清明又似不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