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薄暮将临。

所见之处,已愈来愈模糊了。

一只瞧不见却避无可避的手,自胸腹探入,将五脏六腑搅捏在一处。

身体剧烈痉挛着,耳旁的急唤清晰了又淡去,云卷云舒,纷乱的景象在眼前呼啸而过。

‘哥,你何时再回来’

“云清!”,渺渺之音,不知来处。

过往,过与往,过去与往昔。

一切,终会成为过往。

终有一日,过往不复存在。时间,亦不再有意义。

“云清!”

面目上色成形,揉皱,又一一拉平,褪色,塑成新的容颜,百十张脸渐次叠起,最后俱都消融,只余下眼前这一张,自过往而来,无处安去。

“闻痴……云扬……”

“我知道”,闻痴半跪立于塌旁,“你放心”。

“不,不”,云清的右手胡乱抓着,终于抓住闻痴衣袖,“不,莫要他……如你我一般……送他走,送他走!他什么都不懂,他还来得及……你,你向我立誓……”

天下皆浊,他本非清根,真会如你所愿么?誓言,本是你最为鄙弃之物。是否人之将离,皆归天真。闻痴握住他的掌心,“好,我立誓”。

生疏的笑,将嘴角扯得发痛,“其实,你从未变过”。

水眸粼粼,只是多少于其中,言之不尽。

“你还是,那般执迷不醒”

真气入身,却四散而去,泥牛入海,闻痴收紧手指,缓缓偏过了脸。

“你救不了他的”

水眸千绪,一如初见。

“这般局面,纵是悯王再迟钝,如今也该想到,林咸必定早已知情……那么最大的嫌疑,只有你”

“将它吃下去”,闻痴将一粒赤红丸药喂入云清口中。

云清费力咽了,和着血沫,“何必再多留我这一时,你该走了”。

“还未到时候”

“呵呵”,云清笑出声,旋即疼得皱起了脸,“你就这般肯定,他能走出那地方?”

“他的终途,不在都城”

“不在都城……”,云清呆呆想了一会儿,似笑非笑,“你以为,他还能回到北疆么?”

“叶惭已将此事搅得天下风云动,两位殿下爷被架于火上,轻易动不得。天子定会弃卒保车,但若要名正言顺,便是戴罪立功。如今北寒犯边,正是送上门来,要下手,自然不能在眼前”

云清开口,“林咸……”

眸光轻轻一落,“他们不会留他至今日”。

云清瞧了他好一会儿,“你要回北疆么?”

再抬眸,闻痴笑,“我可是记得,你要我带你回苍欻道的”。

轻轻一叹,万般嗟叹皆无用,“回去也好,书生与那黑衣袍客交情不浅,莫说你放跑了人,纵是为斩草除根,他们沆瀣一气,迟早会过河拆桥。更何况……悯王是不会放过你的”。

“泥菩萨过河,他还是先想法子保住自己罢”,窗外遥遥天际,已着红霞,“日头又要落了”。

“日头总要落的”,云清痴痴地瞧着,眼睑愈来愈沉,“总要落的,总要……落下的……”

明室非明,人的心底俱都打上一层影。

两条腿由酸入麻再归痛,直至毫无知觉,动不得一动。

君者在上,又何尝不是如坐针毡。

“尉宾”

神手伏地。

“依你所言,此皆悯王所为。这般大逆之举,他会容你性命么?!”

“圣上所言不错,怎会留草民性命”,掌心紧贴着砖石,细腻沁凉,捺着指尖胀痛,“若非叶老出手相救,草民早已是刀下之鬼”。

叶字出口,君者落目处,在叶惭。

“神手所言叶老”,叶惭答,“是为家师,叶锋”。

“叶锋”,另样念法,别样之意,“闻说乃当代机关鬼才,朕有求才之意,只难觅踪迹,总无缘一见”。

答者语犹敬,“只叹家师已然仙逝,天子厚爱,只得罔顾了”。

君者追音而来,并无半分隐雾,“几日前犹闻现身苍欻道,如何变故?”

“世事无常,却自循因果”,明室再黯,各自颜色,已辨认不出,“不过是,因果了结之处”。

人言明君,明君也会惧光么?

“因果”,君者并未放过,“叶锋的因果,是为何?”

“世人因果,皆由情而生,七情蕴六欲,六欲得八苦”,黯雾里,妄图得一双清明之眼,“他亦不例外”。

“罢了”,君者笑,“朕可并无闲心同你顾左右而言他”。

此言落,黑衣袍客冷冷道,“拿下”。

地面忽然一震,沉重的闷响自脚底强行窜入身体,将四肢百骸狠狠震颤。

身后竹壁一分为二,露出墙后天地,数十束甲精兵已将叶惭几人团团围住,寒刃贴在颈上交叉错落。

“你叫叶惭?”

叶惭的神情始终未曾有过变化,“以叶为姓,以惭为名”。

“墙里忽然钻出十几人来,你似乎一点也不吃惊”

叶惭道,“便是地下忽然钻出几百人来,亦无甚奇怪”。

黑衣袍客心下思忖,向君者低声耳语几句,便见两人的脸皆向林尚瑧转了过去。

林尚瑎眉峰压了下去,正欲想法子岔开,叶惭先开了口,“天子莫不是以为,这区区十几人便能困住我们罢?”

目光敛至一人身上,“近日沸沸流言,是你所为?”

叶惭道,“是”。

林尚瑎倏然转头,骇然瞠目,死死地盯住他。

“怎么?你不知情么?”,似问非问的语气,一哂二谑。

那复杂难言的目色,叶惭视若无睹,“知情与否,自旁人嘴里说出,天子当真相信么?”

林尚瑎的一张脸几无人色。

叶惭,你究竟在做什么?!为何要认?!

笑声如暮钟低鸣,“那几个浪者,只吐出了一个名字,老窦,并无一人提及过你”。

叶惭淡淡应了一声。

“他是在替你做事?”

叶惭道,“我们是很多年的朋友了”。

“四散妄语,便洗得脱一身重罪么?”

“究竟是否妄语”,叶惭道,“如今,天子应比旁人看得更清楚”。

“朕瞧得很清楚”

叶惭抬首,“那么天子要如何决断?”

“罪者罚,功者赏”

“无辜之人又如何?”,心有澜。

“何人无辜?”

长日落,灯火,终于亮起。

灯下背影处,黑衣袍客栖身于后,冥影归无,君者不言处,自有人言,“林公已于天牢畏罪自尽”。

冰河碎裂,是万千断痕,死亡的寒气侵肌入骨之时,微光自水面透进来,四散为星,自指隙游过,绽为星海,遥遥地,悬在不可及之处,愈来愈远。

捉不住。掌心里,握了一把名为奈何的流沙。

沉于冰河之下。

血液在一刹间被抽离温度,连颤抖,都没了用武之地。

“圣上,家父无罪”,剑刃锋利,颈上疼痛,林尚瑎已无知觉,“何来畏罪自尽?”

微澜未尽,君者之容隔着水面,五官模糊,一张不见七窍的脸。

“既是无罪,为何自尽?”

叶惭的手指顿落在林尚瑧的掌心,那一笔一画,敛在指尖,脱逃不出,徒留六字,断了后路:林公已于天牢。

手指慢慢卷起,将叶惭的指尖收于手心,极紧。

白瓷易碎,瞧得见皮肤下的筋骨,瓦解冰消。

“圣上”,凡人之躯,如何承受浩浩天地洪流,“厉王无道,暴虐昏庸,致内争外战,民不聊生,国家末路无途,天下勇者皆竖旗而反。家父追随圣上,披荆斩棘,鞠躬尽瘁,终助圣上一得天下,开辟盛世新朝。他不为后世留名,不求财利爵禄,所望的,不过一个天下长安,否则又怎会辞官还乡,却君盛恩,臣之所言,圣心自明。如今事实俱明,阴谋已现,圣上竟仍旧以为,家父是欺君叛国么?!”

君者不怒,“朕是问,既然无罪,为何自尽?”

“家父绝无可能自尽!”,冰河万钧,将生命碾成薄薄一片,“臣请回家父……尸身……”

“林咸尸首,今日已送往林府”,薄片斩为碎缕,随流而散,“说时,想必已到了”。

林尚瑎慢慢转回头去,那白瓷人儿失了魂落了魄,摇摇欲坠,却又死命抓着一线。

那一线,系在何处?

他又瞧向叶惭。

北疆无尽的夜幕中,星河自古时淌过漫漫时光,千年故事蕴于其中,穿过岁月,又沉寂而终。

那双眸,一如那荒原之夜,原来他们早已踏上了无归之途,从未回过头。

叶惭,兄长,父亲,你们要拿命来守么?

守一个从此再无你们的林家。

徒留生者残存。

‘纵是绝境,至死方休’

那双眸,告诉他的,依旧如昨。

“圣上”,那么,便至死方休,“臣请随圣驾一同回朝,将一切呈于百官面前,罪者罚,功者赏”。

“好”,笑音入耳,冰河上了冻,一封千里。

林尚瑧偏了偏头,身后竹壁掩处,悄然落下数道黑影。

“五十六人”,叶惭念出林尚瑧所写之字。

黑衣袍客僵了一僵。

君者目光一跳,笑声顿了顿,旋即又轻松道,“不错”。

叶惭嘴角抿起,“想必俱都是绝顶高手”。

君者点头赞许,出自真心,“嗯,不错”。

四人,颈上各自三柄剑。

五十六人,只待一令,血不留痕。

若是未有不速之客。

“臣,林尚璜,救驾来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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