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玄机看着毫无动静的聂芳,蓦然意识到一件事,道:“静虚,你与聂公子说了吗?”

聂芳立刻举手道:“没说!他什么都没说!直叫我同他下山,去哪做啥都没说!”

陆玄机愣了一愣后笑道:“聂公子,实在抱歉。是这样的……”

陆玄机说,这家是与华山陆氏本家关系颇远的远房亲戚,女主人的妹妹前阵子染病身故,留下了一名幼女,女主人的妹妹生前最喜欢吟箫与女儿听,在她下葬之后,随身携带的洞箫也作为陪葬品。之后小女儿就时常吵着想娘亲,吵着要听娘亲吹的曲子。陆玄机顺路来拜访时得知此事,就一直在想办法帮忙,最后便把脑筋动到聂芳身上了。

虽然这么做并不能唤回她的娘亲,但多少能一解她的思愁。他还说,陆宁知道曲子,所以才带琴来,简单来说,便是要聂芳现学现卖。

聂芳思绪混乱,一时半刻没能理解,他俛首看着自己腰间的洞箫,没想到这个才是主角。

看着陆玄机和善的笑容,聂芳重重叹了一口气,原本搭在佩剑上的手也转移到了洞箫上,道:“曲子不难吧?我只能尽力而为了。”

陆玄机道:“不难的,凭聂公子的造诣,很快便能学会的。”

聂芳被如此夸赞,并不觉得高兴,用眼神示意陆宁后,陆宁点了点头,双手抚上琴弦,轻柔的曲调却夹杂莫名的忧愁与悲愤,聂芳不禁肃然起敬,他只想到了一个词儿:深宫怨妇。

一曲四节,变化不大,却有了起承转合,聂芳在脑中幻想出了画面。

一个正值大好青春的女人遇上命中注定的男人,两人从相识、相知到相爱,甜蜜而美好。曲调轻快热烈。这是第一节。

一对相爱的男女终成眷属,成亲后女人很快有了身孕,丈夫对她百般呵护,她仿佛是世间最幸福的女子。然后一个可爱的女儿出生了,女人的身子却因此造成了极大的损伤。曲末开始加进低哑的闷声,仿佛女子的啜泣。这是第二节。

女人病恹恹的身子不容许她亲自照顾女儿,男人找来了奶娘,将孩子带离了妻子的住所,每天往里头送了一堆补药。有天,补药不再往里头送了,女人的身子也好了许多,她离开房间,发现自己的丈夫搂着别的女子,卿卿我我,谈笑风生。女儿不见踪影。几年之间,丈夫没有看过她一眼,而她的女儿像个下人一样服侍着男人和他的二夫人。曲调转为沉重,像行走于雪地上深深陷下去的印子。这是第三节。

最后,女人终于成了家中的隐形人,悬梁自尽,不得善终。曲调优柔,平和了许多,却又有着难以言说的愤恨与不安。这是第四节。

究竟是这首曲子本身太过悲伤,又或是陆宁演奏的技巧太过高超,聂芳竟莫名的心塞。他突然开始好奇,那个小女孩的父亲,去了哪里。为什么这样的曲子会成为她怀念娘亲的缩影。

弦音尽了,聂芳深深吸了一口气,道:“陆宁,我随你同奏一遍。”

他取下洞箫,神色认真。陆宁点了头,再次拨动琴弦。

聂芳眯起双眼,旋律自然地浮现在脑中,试了一遍,大抵是没有问题了。最后,聂芳独奏一曲,陆玄机欣慰的表情特别柔和。

三人离开屋子,来到东厢,下人们几乎都在这里,还隐约能听见女娃的嚎啕。

下人们纷纷围了过来,看到聂芳手上的洞箫,脸上的表情都由悲转喜。

三人被请进屋内,女主人看到聂芳,特别惊讶特别感动,这让聂芳莫名的很有压力。

女娃的嚎啕声近在咫尺,走到内室,布帘遮住了嚎啕的本体,却遮不住那悲凄的哭喊。

聂芳垂下眼帘,眉目间皆是难以言说的郁色,他抬起洞箫,以口吹气的同时,手指也活动了起来。箫声一出,帏帘后似乎有什么要冲了出来,却被女主人及时拦住。

聂芳隐约可见帘子后那小小的身影,他轻轻闭上双目,心中生出一股忧愁,顿时觉得,自己便是那深宫中的怨妇,得不到所爱之人的注视,甚至只是一眼。

箫声表现出了满满的悲苦与思怀,却也夹杂了温柔与平静。待箫声止息,只剩绕梁余音,聂芳放下洞箫,他听见了一声稚嫩的呜咽。

“……阿娘?”

那一声死灰复燃的叫唤,让聂芳差点冲过去,他多想紧紧抱住她,告诉她,娘亲就在这里。

帘子后头又传出了小小的啜泣声。

“……阿娘,是阿娘来看敏儿了吗?阿娘……敏儿好想妳,真的真的好想妳呜呜呜……敏儿答应过阿娘的,会乖乖听夫人的话……阿娘也要答应敏儿……在那个世界一定要开开心心的,好不好?”

轻轻细细童稚的声音从帘子后传出,聂芳心一横,吹了两个音,就像在说“好的”。

“阿娘呜呜呜呜……”

敏儿又开始嚎啕大哭。陆玄机朝聂芳二人轻声道:“你们先出去吧。”

二人颔首,悄悄退了出去。

在庭外等候的时间,聂芳凭栏望着院中的假山,道:“陆宁,你说,敏儿的父亲呢?那首曲子叫什么?”

陆宁看着聂芳沉重的表情,道:“始乱终弃。怨离行。”

预料之中的答案。聂芳重重叹了口气,看向一脸淡然的陆宁,他勾起一抹疲惫的微笑,道:“那你说,我这么做,敏儿就能走出丧母之痛吗?”

陆宁缓缓摇头,道:“不能。这永远都会是她心里的痛。但至少,能解一时之思。你方才也听见她所说的了。”

聂芳还真有些羡慕他的绝情,但或许,不受他人情感影响,才是一个合格的修士吧。

他曾说唐言轩儿女心肠,但如今,原来自己半斤八两。聂芳从来都知道,自己心里放了多少无法割舍的人事物。

聂芳收起笑容,撇开了视线,道:“说真的,我感觉不大好。但如果能帮上一点忙,我很庆幸。我也没有爹娘,但我有了能够称之为家人的人,敏儿也一样。她是个坚强的小姑娘,她会没事的。”

这是他第一次,主动提起没有爹娘的事,虽然谁都知道这公开的秘密,但谁都没有提起过。

他只听见陆宁轻轻应了一声。

清风徐来,吹落几片树叶几片花瓣,却吹不散聂芳心里满满的惆怅。他相信时间可以冲淡一切,但永远都冲不干净。

一炷香的时间过去,陆玄机出来了,他向聂芳作揖,转告了女主人的谢意。

聂芳挂上笑容,摆摆手说举手之劳。

一个侍女跑了过来,手上捧着一只精致的木盒,说是给聂芳的谢礼。聂芳道谢后接过木盒,打开一看发现是糕点,他笑了笑,决定带回去给蓝烝赔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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