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恬的大脑有一瞬的茫然。
刚才狱卒所说的话,每一个字他都知道,但组合在一起,却又似乎变成了一个令人难以置信的禁忌。
蒙恬只觉得全身的血液都冻结了起来,一块一块地从身体内剥离出去。褐色的脸膛变得煞白,脚下所站的土地也不复存在,整个人都陷入一个旋转的硕大无朋的漩涡里。
他堪堪松开了握着栏杆的手,身子趔趄了一下,双目之前的万物都消失不见,只余下看不到边的黑暗。
“……现在宫里在准备小公子,不,是新帝的加冕典礼,天天都有新命令传出来……将军,将军你怎么了?将军!”狱卒的声音急促了起来,看着面前眼中无神的蒙恬焦急地就要打开牢房的门。
“别开,让上头知道了就完了!”年轻狱卒见老狱卒要掏钥匙,赶紧冲过来阻拦住了他。
“可是……”老狱卒看着明显不对劲的蒙恬,心有不忍。
耳边像是有呼啸的狂风刮卷而过,蒙恬怔怔地转过头,向着争执的二人,声音沙哑:“陛下,是何时驾崩的?”
老狱卒见他说话,这才安下心来道:“东巡归来的第二天,也就是昨日。”
“你说,新帝的加冕礼要举办了?可是长公子不是已经……”蒙恬说不下去了。
“哎呦蒙将军,可不能再说长公子了。新帝是小公子,有陛下的遗诏在的。”年轻狱卒急哄哄地填住了话头,就怕蒙恬继续说出什么大逆不道的话来。
“那,陛下……陛下出事的消息,是谁先发现的?”蒙恬咽下无数疑问,艰难开口。
到此刻为止,他还如坠梦中,对于林林总总的讯息难以接受。
“是胡姬夫人最先发现的,中车府令当时也在一旁伺候,赶紧请了太医来,但已经没用了。”老狱卒回答,语言里带着无限的遗憾。
无论如何,嬴政都是个值得彪炳千秋的帝王。
他在所有老秦人的心目中,几乎就是不死的战神。
这个死讯实在是太让人猝不及防了,也令人无比惋惜。
“胡姬,赵高,胡亥……”蒙恬喃喃自语,声音压在喉头里没有吐露完全,像是埋在咽喉里含混不清的咳声。
此时的蒙恬,想起了上郡曾经上演的那一幕。
“不对,不对,这不对!”锁链交击的金铁声又呼啦啦地响动,蒙恬挥舞着双手抓住栏杆,双目充血:“错了,全都错了!”
年轻狱卒一把把老狱卒拉了过去,离疯癫的蒙恬离得远了些。
“蒙将军,这话可不兴说啊,要砍头的!”年轻狱卒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眼有惧色:“李丞相都说小公子是天命所归,是始皇帝合礼节合法度的继承人,您可不能再乱说了。俺叔敬重您,俺也敬重您,可您不能给俺俩找麻烦啊!”
说罢,也不管蒙恬作何反应,就拉扯着老狱卒往外走。
老狱卒连连哀叹,不住地朝着蒙恬处瞅,最后还是被年轻狱卒硬是拉走了。
喧嚷的牢房一下子静了下来。
空荡荡的密闭监牢里,只有一盏挂在壁角的油灯烧得正旺,哔哔啵啵地响。
蒙恬头抵在栏杆上,久久地伫立。
那身影,如同禁锢的石头雕像。
又像是,永恒受难的囚徒。
但只有蒙恬明白,自己是个彻头彻尾的罪人。
没能阻拦扶苏,没能护卫嬴政的罪人。
灯影在幽幽摇曳,这里是一成不变的处处霉变血腥味道的监牢,囚禁在内的人,永远再无见天之日。
更不必肖想去证明什么对错,或者揭开什么真相。
灯油随着时间的消逝而渐渐下落,直到最后一点也殆尽。
啵——
一缕极轻的灯灭声后,牢房陷入彻底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