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愈来愈暗,云朵像是被抹上一层铅色,渐渐地跟夜幕融为一体。
荷衣在旁指挥着小内侍点亮灯笼,橘色的暖光柔柔地裹着小小庭院以及院子里抱着猫儿像是睡着了的少年。
周遭的喧嚣逐渐散去,安谧而又沉静的月色寂寥地撒在庭院里。
也照在园中人的身上。
荷衣喘气的空档微微偏头,便瞥见了这一幕。
银白的月光与灯火的暖光融合,给椅子上的清隽公子蒙上一层模糊的罩面。
让人看不清晰,但却感觉到美好。
荷衣悄悄“嘘”了几声,慌忙赶走了笨手笨脚的小内侍。
她提起裙裾,拿着一张薄毯子轻手轻脚地走过去,缓慢而又认真地盖在了扶苏的身上。
树叶发出沙沙的轻响,灯光朦朦胧胧笼在公子的脸上。
他睫毛轻轻颤动,嘴角抿了起来,像是在做一个不知什么内容的梦。
乌云还窝在怀里,耳朵抖抖,似是感觉到了来人。
猫儿睁开了澄净的眼睛,一只脚爪前伸就要跑动。
荷衣赶紧按住它茸茸的脑袋,乌云张开嘴打了个无声的哈欠,随即又重新窝了下去。
小宫女安心地弯起嘴角,眼中映照着少年公子的身形。
他的发丝被流转的夜风吹起,复又放下,一张苍白的脸上眉头并未舒展。
还是拧着,像是有什么难解的问题。
瘦削的手背上血管微微凸出,透过皮肤衬出蓝紫色。
尤其是覆在黑色的猫身上,更是明显。
公子可真好看啊,就是太瘦了!荷衣默默地想着。
雀鸟清脆的声音从鸟笼响起,伴随着翅膀的扑腾。
喳喳不合时宜地叫了起来,瞬间打破此时无声弥漫的安宁。
扶苏睁开眼睛。
他看着守在身边的荷衣,道:“荷衣,你今年也十四岁了吧?”
“是啊公子。”荷衣应和。
“想爷爷吗,想不想回家?”扶苏温和地问。
“公,公子,您是要赶奴婢走吗?”荷衣闻言嘴角耷拉下来,眼见着眼眶就红了:“奴婢有休沐日,每月可以回家的。奴婢……还想……还想照顾您呢,奴婢要是走了,您……怎么……怎么办啊!”
说着豆大的泪珠扑簌簌往下落,像止不住的雨滴,只是断断续续重复着“公子怎么办”的话。
这傻丫头,说哭就哭。扶苏暗叹了口气:“我只是随口一问,不哭了啊荷衣。”
荷衣抽抽噎噎,拿袖子胡乱擦了擦脸,一双杏眼像泡了水似的肿起来:“奴婢不走,乌云和喳喳还得有人照顾呢。乌云就喜欢吃奴婢做的桂花糕,喳喳翅膀还没好起来……”
咕噜咕噜,怀里的黑猫抖了抖耳朵好像是在附和。
荷衣打开了话匣子就止不住了,从扶苏的衣食住行直说道院子里的一草一木,总之就是宜春宫离了咱这小宫女可是万万不能的!
扶苏边听着荷衣豆子落银盘般的声音,边自己默默思索。
这十多年朝夕相处,二人间早已非普通的主仆关系可言,也绝不是蒙毅所说的只是简单的互相倾心的男女。
这是种复杂又纯粹的共生关系,如果真要说,像是互相依偎的家人。
真正的家人,如兄如妹。
他只想护她周全。
扶苏无法狠心让荷衣跟自己一起溺在这深宫牢笼里,自己无法保全她的天真和善良,甚至连她的安全也无法保障。
他想放她离开,远远地去外面那个世界,自由地活着。
然而荷衣同样割舍不下扶苏,她想得十分纯粹,只是不愿这个从小一起长大的谪仙般的苦命公子再受什么委屈。
荷衣还记得郑妃身死的那个雪夜。
公子颤抖着说:“荷衣,不要过来。”她听话地没有过去,只是在公子走远时偷偷探过头,于是看见了永生难忘的一幕。
瓷娃娃般的公子抱着已经变成青白色的母亲的身体,小声地哭泣。
声音像是从心脏传出撕裂喉咙吐在空气里,满心满眼都是哀痛欲绝。
那是她唯一一次见公子哭,叫好像所有曾经的笑意都是假象,在瞬间崩塌得支离破碎。
哭泣的声音,是那样委屈。
在那之前公子是喜欢笑的,笑容温暖而真切。
自那之后公子依然是整日挂着笑,只是那笑再也没有温度,仿佛失了灵魂。
所有人都以为公子年幼,很快便会忘记。
但只有荷衣知道,那一夜永远都无法抹去了。
无数次公子在暗夜里于梦魇中惊呼母亲,一声一声惨烈又绝望。
她便每次都趁着休沐时外出打探各种消息买有趣的小玩意儿,学习可能用到的技巧,希冀带给深宫里的公子一点点乐趣来。
荷衣不算聪明,但也隐隐觉察出公子身边一直有人在暗处。
是陛下的旨意么,那个人究竟是来保护公子还是监察公子呢?
而公子,是不是也会感到寒意?
所以,荷衣每次在公子沉默时就叽叽喳喳地不停说话,以期用这种笨拙的方式驱散裹在公子身上的冰冷。
她怕那寒意一点点蔓延,让原本灵秀的公子变得衰弱起来。
荷衣的抽噎声渐渐停了,她还得变回那个活泼有趣的荷衣,还得继续照顾公子。
扶苏不知荷衣所想,但也能隐约明白二人一时间还无法谈论分离的话题。
“蒙兄,你的问题解决了,而我的问题又当如何呢。”扶苏暗自摇摇头,乌云舔了舔小公子的手心,安静地窝着。
夜幕已经拉上。
星辰点点,照向大秦万里山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