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感觉到了危险。
动物的直觉让乌云选择了躲避,它藏在陈刀的衣服里,没有任何动作。
于是老更夫与黑猫,就着一盏不甚明亮的灯笼,走向了另外的街道。
梅树上,一片花瓣脱离了花朵,悄无声息地飘落。
悠悠曳曳,直到汇入树下一地的花瓣之中。
门后的人和那片无人注意的花瓣一样,默然推开了书馆的门。
隐隐白雪折射的一点微光,映衬着一张方士装扮的年轻的脸。
是殷朝恪。
他斜斜倚靠着梅树,枝叶上簌簌落下零星积雪。
握着的匕首已经失去目标,便也顺势藏入袖中。
伸出手接住一片雪花,任由它在掌心融化,最终变成通明水滴。
他无声地咧开嘴,一脚踩在树下的落梅上。
这个渔村走出的少年,却在无人时刻展现出迥然不同于平日的神色。
不再是隐忍的,唯唯诺诺的,木讷的。
而是意气风发中带着些诡谲的嚣张。
倚靠在树边,殷朝恪回想起了这段时间以来发生的种种。
自从天珠失窃之后,徐福便开始殷勤地往章台宫跑。
他开始给始皇帝嬴政描述另一种可能性,即炼丹药服用亦可长生。在徐福口中,仙家丹药有医死人肉白骨之效用,长生自然也是能实现的。
但作为徒弟的殷朝恪却知道,这只是徐福的缓兵之计。
徐福一方面在拖延自己在国师高位上的时间,以防被罢免。另一方面想要洗脑陷入长生欲望陷阱的嬴政,以期权势不衰。
但殷朝恪不仅观察到这些,还发觉师傅徐福似乎在暗暗准备着什么。
为了自己的身家性命,这个渔村的少年决定要布下先手。
借着外出给徐福采购药材的名头,他出宫后私下联系了很多人。
这些人,大部分是方士,还有一部分与方士交好的儒生。
书馆就是他们的大本营。
于是在无人知晓的时候,已经有一股势力在暗中集结。
而这,就是他此时出现在此地的原因。
不管徐福打什么主意,有了书馆的这些人在,殷朝恪总能有一条活路。
也是一条退路。
回忆起全部前后因果,树下人嗤嗤地发笑。
他藏在袖中的利刃也随之颤动。
原本麦色的脸庞因为不再出海,不再吹海风的缘故,渐渐变得白皙却又陌生。
就如同原本纯粹的一颗心,被尘世种种恶念与恶人污浊得千疮百孔。
雪虽纯白,却无法洗净所有黑色。
*
无数日夜飞逝,光阴如梭。
冰寒的冬季成为过去,转眼又是一年春。
宜春宫里,荷衣正在侧着头睁大了眼睛。
她端着一碟糕点,看着窗边身形消瘦了一圈的英裳,迟疑了片刻道:“夫人,还……要吗?”
英裳摸了摸自己明显清减了的脸,喟叹一声:“再试试吧。”
荷衣闻言快步上前,把几样摆盘造型都非常别致的糕点放下,用期待的眼神看着英裳。
英裳拈起一块裹着糖霜的蜜饵,抿着嘴给自己做足了心里建设,最后一咬牙直接把饵块放进了嘴里。
荷衣看着她痛苦的模样,不禁有点担心。
说来也怪,近段时间英裳夫人身体有些异样。她对吃东西不再报有期待,每次饭时都像是一种摧残,吃下去的会尽数吐出来。
所以没有几日,身子就变成了这番样子。
刚开始也找御医看了,说是积食症,慢慢调养就好。可调养了几日非但不见好,反而更加严重了。
由于瘦得太过厉害,扶苏公子吩咐了荷衣每天在两顿饭时之间,再给夫人加上一些她爱的糕点。
以期能让英裳多吃一点。
所以如今天这般场面,在宜春宫里已经上演了多次了。
而这次的结果,一如往常。
英裳没什么悬念地吐了。
从精巧的蜜饵入口那一刻起,她的口腔里感知到的并不是甜,而是腻。
腻得就像是在直接喝一块肥肉,白色的脂肪一下子堆到嗓子眼,糊住了呼吸。
她强忍住那股油腻感觉,努力嚼了两下,可是没有用。
蜜饵被牙齿咬开,霎时间迸发出比刚入口时强烈了千百倍的腻。
到处都是的油腻,腻到不呕吐出来就会窒息。
“呕!”
英裳还是没有骗过自己的味蕾,她抑制不住地吐了起来。
不仅是刚入口的蜜饵,还有腹内酸水,甚至是最后吐无可吐,无法自控地干呕。
荷衣慌了手脚,拿着帕子递给英裳,手轻轻拍着她的背。
等到扶着疲累的英裳坐到椅子上后,她眼疾手快地收走了全部点心。
以免英裳看到后会有不适。
这一切让她忧心忡忡,因为夫人今天的反应比前几天都要厉害。
轻手轻脚地关上房门,荷衣端着糕点往外走去。
她守在宫门前,等到了归来的扶苏。然而面上的表情,已经是无言的信号。
扶苏急促:“夫人还是不好吗?”
荷衣摇了摇头,眼圈发红:“今天比昨日更甚,一点东西都没有吃。连平日最爱的蜜饵都吐了。”
扶苏定了定神,对荷衣快速道:“荷衣,你再去请医师过来。”
荷衣听闻此言,马上去办。
不一会儿,她就手提药箱小跑着先回来了。
荷衣不停地回头看,可是医师还没到。
急性子的她又跺了跺脚返回去,双手架起老医师的胳膊就不管不顾往前走。
等到门口,已经老迈的医师气喘吁吁。他扶着宜春宫的大门,光顺气就顺了好一通,然后手指着荷衣颤颤悠悠地一直点。
点了好一阵子,才从喉咙里找到自己的声音:“你这丫头,跑太快了,老人家我可顾不上。”
荷衣赶紧作揖道歉,眼泪汪汪:“医师,医师,奴婢太心急了,您快来看看我家夫人啊!”
老医师从鼻子里喷出两道气,一脸怒容。
但他还是从荷衣手中接过了药箱,随着她的引导进入卧房。
英裳面色发白,嘴角干得爆出裂纹。她眼神疲累地躺在长椅上,看起来很不好。
扶苏就在一旁握着她的手,两人小声说着话。
见老医师来了,扶苏赶紧让开了空间。
老医师手抚上英裳细弱的手腕,探听她的脉搏。
房内众人屏住了呼吸,一时间落针可闻。
就在扶苏感觉快要忍耐不住时,他见老医师脸上表情大变。
那似乎是震惊与难以置信。
扶苏赶紧握住英裳的手,给了她一个勉强的笑意,然后转头盯着老医师:“此为何症?”
英裳挠了挠扶苏的手心,对着他安抚地摇了摇头,示意不必惊惶。
老医师不言语,又换了一只手继续探脉。
气氛顿时肃穆。
而后,就在扶苏又要忍不住去问老医师的时候,白胡子的医师竟然后退一步跪在地上大声道:“恭贺公子、夫人。”
“夫人有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