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夜幕最初落下的时候,英裳还是一切如常。
甚至还有说有笑地跟荷衣聊着天,畅想着明日要去为未出世的孩子缝制几件小衣服。
但一切来得很快,甚至猝不及防。
挺着大肚子的英裳从凳子上起身,下腹变得疼痛。
有种下坠的失重感。
她又重新跌进椅子里,口中呼叫连连。
荷衣眼看着这一幕,手足无措。
她慌张地大喊:“快,快去请稳婆!”
然后强迫自己深呼吸,镇定下来把夫人扶到了床上,但看着疼痛难忍的夫人还是心急如焚。
这比预计的产期提前了,不过稳婆一直在宫内待命,应该很快就会过来。
宜春宫里听到消息都行动起来,扶苏推开大门疾步走进房内。
他还未到,就忙不迭地连声询问:“如何了?可还好?稳婆呢?”
等到了床前的时候,就拿过荷衣手中的帕子,攒成一团小心翼翼地给英裳擦拭额头的汗珠。
但是太痛了,英裳强忍着不让自己喊叫。
肚子中的小生命却不肯消停,蠢蠢欲动,急切地想要到世上来。
她只觉似有一双手要把自己撕裂,下腹一阵阵收缩,然后变成铺天盖地的痛楚。
瞬间像是无数刀子割进皮肉,一点点剔肉存骨,直到最后一丝不剩。
“英裳,英裳,看着我!再等一等,人马上就来了!”扶苏紧紧握着英裳的手,想让她注意力分散一点。
好能减轻些痛苦。
可是英裳整个人,此时都如同陷入了刀斧地狱。没有一处不疼,没有一处完好。
就连扶苏握着的手背,稍稍一按就是肉被挤压的绞烂般的感受。
她已无法再保持一贯的乐观与沉稳。
房内焦灼无比,荷衣指挥着宫娥不停地拿进一些医师之前让准备的东西。
扶苏恨不能替代英裳去遭受这一切,但他完全无法,只能眼睁睁看着妻子受苦。
直到稳婆到来。
颇有经验的老妇一到,立马发号种种指令,扶苏也被请了出去。
他无奈地停留在门外,听着妻子一阵一阵的惨烈叫喊。
月亮不知何时悄悄挂上树梢,星辰点点扑朔忽闪。
灯笼的光照得院内一片光亮,映照着院子里一圈屏住呼吸焦急等待的人群。
扶苏眼中只剩下了那扇门,忐忑不安地等待着门开的时候。
而声房内音越来越小,直到忽然地一声尖叫,像是用上了所有气力。
“哇!”
婴儿嘹亮的啼哭声传来。
世上又多了一个生命。
片刻后,稳婆抱着一个裹起来的婴孩走出房门。
她笑意满怀:“恭喜长公子,是个小公主。”
扶苏怔愣这,慢慢伸出手从稳婆手中接过小婴孩。
婴儿小小软软,像是一碰就碎的瓷器。
扶苏仔细地端详着,目光停留在婴儿皱巴巴的小脸上。
不知怎么,就看到了英裳和自己的影子。
扶苏咧着嘴傻笑,直到抱着的孩子瘪了瘪嘴,又大声嚎哭起来。
他手忙脚乱,无师自通地轻轻摇晃着襁褓,轻柔又疼惜。
就这样,新手父亲扶苏抱着孩子进了产房。
英裳面无血色,汗水沾湿了衣裳,有几缕濡湿地贴在脸颊上。
她勉力挣扎着睁开眼,扶苏与孩子就坐在床沿边上,父女俩安静等待着自己醒来。
手指轻轻触了触孩子柔嫩的脸颊,英裳心内释然地安定下来。
所有的痛楚,在这一刻似乎都变成了值得。
只要那个小小的人儿能平安地到来,所有磨难都就变成了欢乐的铺垫。
这是从自己身体里诞生的孩子啊,她将会在父母的疼爱里幸福地度过一生。
扶苏动容地吻上英裳额头,轻声细语:“辛苦了,夫人。”
英裳迟来的眼泪扑簌簌地掉落,这是劫后余生的眼泪,也是希冀未来期待以后的眼泪。
她浅浅摇了摇头,声音低哑:“妾不辛苦。夫君,可曾想好女儿的名字?”
扶苏看着怀中婴儿,心有所感轻声吟诵:“瑶席兮玉瑱,盍将把兮琼芳;蕙肴蒸兮兰藉,奠桂酒兮椒浆;扬枹兮拊鼓,疏缓节兮安歌。”
这是屈原《九歌》中的词句。
“如此,便唤作安歌,如何?”他轻轻怀抱着婴孩,满目轻柔。
英裳“嗯”了一声,坐起身靠着扶苏的肩膀。
夫妻二人逗弄着小安歌,一家三口的画面无比温馨。
荷衣带着其余人默默退了出来。
她看着房内的这一幕,涌上一股想要流泪的感觉。
从郑妃娘娘死后开始,一直到现在,时间已经过去了太久太久。
久到公子习惯了带上面具生活,习惯了默默忍受一切。
而今日,方得再见公子发自内心的喜悦和微笑。
公子他,终于有了自己的家人。
终于,不再孤独。
真好啊。
温暖的烛火安静地燃烧,房内的剪影如一副阖家欢乐的墨画。
荷衣抬头看着夜空,银河斜斜漫长到无尽的远方,一斛星斗点缀寂静。
乌云蹭着她的裤脚,也仰着头不知在看哪里。
月亮旁不起眼的红色小星,不知什么时候出现了两颗。
荷衣抱起乌云,把脸埋在猫身上狠狠地蹭来蹭去。她欢乐得想跑想跳,悄悄地捏着黑猫的耳朵窃窃私语:“乌云,我今天好开心啊!”
乌云“喵”了一声以作回应,它感知到了荷衣喜悦的情绪。
而隐在暗处的求盗伍,也看着众人的反应发自内心地为扶苏高兴。
他从小照看的公子,长大了,有了自己的家。
他与荷衣一样,由衷地祝福多舛的公子扶苏。
只希望命运给这个年轻人一点微小的幸福,让他能在这样一个世界安稳生活下去。
如此,便好。
许多年后,每每荷衣想起这一日的片刻,还是会会心而笑。
而后,就是无尽的叹息。
如果,一切都停留在这日,停留在最幸福美好的时刻,该有多好。
但很可惜,命运没有听到尘世之人的卑微祈祷。
那场最为重大的变革,已经在孕育着极端危险的火种。
而随后徐福的请求,恰恰无意中为其加上了一块炽热炭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