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大殿如同被定格。
众人脸上表情各异,但大都诧异至极。
李斯手抬了起来上扬,宽大的博袖在空气里划出一道道影子:“臣请求让史官把不是秦国的典籍全部焚毁。除博士官署所掌管的之外,天下敢有收藏《诗》、《书》、诸子百家著作的,全都送到地方官那里去一起烧掉。”
他面上逐渐狠厉,慷慨激昂道:“有敢在一块儿谈议《诗》、《书》的处以死刑示众,借古非今的满门抄斩。官吏如果知道而不举报,以同罪论处。命令下达三十天仍不烧书的,处以脸上刺字的黥刑,处以城旦之刑四年,发配边疆,白天防寇,夜晚筑城。所不取缔的,是医药、占卜、种植之类的书。如果有人想要学习法令,就以官吏为师。”
随着最后一个字从口中吐出,他深深舒了一口气。
这个早就有所设想的计划,今天终于被宣之于众了。
不管是王绾、冯去疾,还是什么淳于越之流,谁也无法动摇他李斯的地位!
谁也不能!
气氛降到了冰点,所有人噤若寒蝉。
李斯所说的这个建议,实在是过于惊世骇俗了。谁能想到,原本为小公子设下的宴会,最终会闹出如此一个大变故来?
“当啷”一声清晰的物品落地声,王绾的手杖从身侧倒下。
淳于越扭头看向王绾,他目光灼灼,还在期待着援军的支持。
但是结局注定让人失望。王绾灼灼的眼神渐渐熄灭,他目中一片混沌,对着淳于越摇了摇头。
然后,慢慢闭上了眼睛。
夜风流传,穿过厅堂楼阁。王绾雪白的发丝在风中凌乱,他的皱纹在这一刻好像又增加了几条。
如同瞬间萎缩老去。
这场孤注一掷的“战役”,他们已经败了。
不管他或者别人再说什么或者做什么,都无法再扭转战局。
败得彻彻底底,退无可退。
就在一片寂静中,嬴政的声音斩钉截铁地传来:“可!”
于是,从这个平常的夜晚开始,所有一切都变得不再平常。
“不可!”就在始皇帝话音刚落下,淳于越又往前走了两步:“丞相此言置书简如玩物,置儒生如寇雠,置陛下如提线木偶!为固己权而放天下于不顾,狼子野心昭然若揭!”
他一把摔下袖子,快步朝前冲去:“陛下万万不可实施此策,不然与那商纣何异!”
淳于越看起来激动至极,但他犯了一个很大的错误。
就是在情绪的支配下口不择言,不仅冒犯了本就气量不大的李斯,更是把嬴政与亡国君纣王相比。
“大胆!”嬴政手中的杯子在半空划过残影弧线,然后重重落在地上。
被摔碎得四分五裂。
他直接从位子上做起,冲着被侍卫阻拦拉住的淳于越道:“淳于越,别忘了你的身份!以下犯上,要造反不成!”
而淳于越已经不管不顾,他拼命地在侍卫钳制下挣扎,大喊:“陛下糊涂,陛下糊涂!”
就在这时,纷乱的局面以及吵闹早就惊醒了原本熟睡的嘉树。
婴儿撕心裂肺的哭泣声在大殿内响起。
嬴政额头又开始突突地痛,他按着太阳穴冲着侍卫命令:“把他拉下去,快!关进大牢!”
淳于越大喊大叫,双目狰狞。最后涕泗横流地捶胸顿足,被侍卫粗暴地拖出大门。
直到很远了,他的声音才彻底消失。
英裳小声地哄着怀抱中的嘉树,扶苏眉头紧皱。
他支起身子就要起来,被英裳眼疾手快地拉住。这个聪慧的女人察觉到了丈夫的意图,哀求般地冲着他摇了摇头。
可是刚才那一幕的冲击实在太大了。自己的老师就这样不明不白地下放到了大牢里,扶苏实在不能熟视无睹。
他必须要说些什么。
扶苏按住英裳抓住自己的手,然后把它扒了下去。
他义无反顾地踏步出列:“臣以为,淳于博士此举虽不甚妥当,但念其所言所行均是出于拳拳忠君爱国之心,请陛下收回成命。”
他是以臣子的身份,而非是儿子的身份上言。
但实现了大一统且开疆拓土的帝王是忍受不了别人对自己的质疑的,尤其是,质疑的还是自己的儿子。
而且是在所有臣子面前。
嬴政脑袋里像是有无数根细针在扎着脑髓,眼前景象变换着蠕动,他恨不能把面前的一切都砸碎。
“滚!”始皇帝抓起桌案上的酒壶,朝着扶苏砸了过去。
酒壶准确地落在了公子的额角,殷红的血液霎时间如小溪流顺着脸庞流进脖子。
濡湿了衣领。
婴儿的哭喊声更大了。
战战兢兢的众人四下对着眼神,如履薄冰。
嬴政气愤至极地离开了。
一场欢喜的宴会就这样草草收场。
等到殿内人都惊惶地匆匆离去后,落在最后面的王绾颤巍巍站了起来。
他拄着拐杖,眼前却一片模糊,只看得到影影绰绰的灯影。宫人忙碌地撤下桌椅碗碟,熄灭灯火。
直到最后一盏灯被熄灭,王绾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
他坐上马车,掀开小小的布帘看向外面。
一轮残月悬在天上,周遭是朦胧昏黄的光晕。几朵云移来,遮盖住了稀疏的清辉。
月亮很久很久,都没有挣脱云的束缚与遮蔽。
王绾低下了头,束发的木簪被他拔了下来,芜杂的白发凌乱地垂下。
他还记得宴会上淳于越看向自己的那一眼。
从最开始的饱含着期待,到看到摇头时的难以置信,再到孤注一掷的决绝。
自己辜负了淳于越的信任。
可是,王绾并不后悔。
他早已不只是孤身一人的志士,为了理想能抛弃一切。自己的身后还有整个王氏大家族,还有盘根错节的弟子、同僚、同乡。
息息相关的利益,早就包裹住了他。
他敬佩淳于越的纯粹,哪怕是当初远赴陇西寻找自己出山,那个严肃的儒生也是满腔热血地誓言要为大秦护卫千代万代。
淳于越,是真的认为师古而行分封才是对的道路。
反观自己,从致仕到回陇西再到返咸阳,步步其实都是在算计。
算计着家族的未来,算计着能在党争中如何获取最大的利益,算计着能否再次把李斯拉下去换上己方的人。
而今日始皇帝的表态早已说明了一切,他王绾的政见再无任何可取之处。
当初自己被迫致仕,并非是李斯攻讦多有效,最根本的原因是分封制遭到了始皇帝的厌弃。
在皇权至高之下,他王绾又算得了什么呢?
而淳于越,又会遭遇怎样的结局?
夜风吹起马车的布帘,弯月从云朵后露出,洒下清浅光晕。
一斛月光,无声地照着发丝凌乱的老者。
他抬起头,泪流满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