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贲并未听到有任何人的回应。
但林子里齐刷刷地响起一片摩擦声,而后是晦涩的长弓拉开的声音。
缓慢,又危险。
他勉力抬起头,浓重的喘息声夹杂在其间,虎目中映出身畔的情形。
随着黑衣领头人拉开弓,其余人也如他一般动作无二,绷紧的弓弦上,搭载着犀利长箭。
箭镞在月夜里闪着寒光,如同择人而噬的恶鬼。
“李斯为何要害我?”王贲粗哑的嗓音,打破了此时一触即发的紧张。
手中的长刀也慢慢放了下来,像是已经认命。
黑衣人头领倒没有意外,眼前人虽然已经年迈,但当初创下的赫赫战功尤然于民间传颂。
能做一军之将的,有武力当然也得有脑子。
头领依然作拉弓状,不过却朝左右示意了一下,于是剩下的人齐刷刷地放下了弓箭。看来,他对自己很有信心。
自己一人,就能杀了王贲。
“通武侯何必非要问个明白,有些事,知道太多也不好。”头领语气平静,甚至带了些无趣的规劝。
王贲挺直了脊背,往前两步:“我只是不想做个糊涂鬼罢了。”
“陛下,是否出了事情?”王贲语调冷静异常,只是先前杀掉的那个黑衣人的红血还粘在鬓发衣领上,月光影照下,犹如一尊修罗。
头领眉头微皱,他觉得自己似乎话说太多了。
王贲的话,也太多了。
让人生厌。
头领又蓄起了力气,弓弦拉满如同圆月。
他轻叹一声:“通武侯,你该上路了。”
眼见箭矢即发!
突然,树林一下子暗了下去,众人的视野突兀地陷入了漆黑状态。
乌云遮月,天地皆暗。
好机会!
王贲之所以开始跟黑衣人头领说话,就是在拖延时间等待时机。
终于被他给等到了!
王贲提刀立身,闪电般斜刺出去。
快,快!
只要能擒住黑衣人头领,手中有了人质,那便能死里逃生!
闷热的密林中响起刀剑声,铅色的重云已经移到了中间,再过片刻就将飘过月亮表面。
王贲心内燃起铺天的大火,他手腕偏挥出去,以臂力带动起刀锋寒鸣。
那个影影绰绰的身影还在原地,只要,只要抓住他!
王贲猿猱般闪身,躲过了瞬息而来的刀剑。
那些手下还是嫩了点,功夫不到家。
在乌云遮月的情形下慌了手脚,没了准头。
足弓抵地而跃,借力又朝前数步,王贲向着目标而去。
“噗呲!”
是身体里刺入刀兵的声音。
成了吗?
铅云移开了,月亮静默地挂在天上。
银色霜华如流浆泼洒,树林瞬间变得亮了起来。
王贲的刀还握在手中,黑衣人头领站在原地,手中的弓还是满的。
箭在弦上,还未发出。
怎么?
怎么回事?
束发的簪子在刚才的大动作下摔掉出去,花白的头发如乱蓬冗在王贲身侧。
他低下头,映入眼中的是一支箭矢。
刺穿了身体,从前胸透出。
洇开的血液迅速在心口染透衣衫,连带着鬓发的尾梢也粘上妖异的红。
王贲在战场上见惯了的,死人的红。
“六哥,我就说不能掉以轻心罢。”一个声音从背后传出。
王贲艰难地扭转头,看到一个黑衣蒙面的男子从树上跳下,手中还握着一把弓。
他把弓随意地丢给了身侧的部下,站在不近不远的地方。
看似闲适,又能随时锁定王贲。
这是个谨慎的高手,王贲脑子里瞬间得出了结论。
“只是闲的发慌了,想试试身手而已。你又来捣乱,没劲。”黑衣人头领摇了摇头,把弓箭放了下来。
而后竟然扭头就走,伴随着脚步的是意兴阑珊的声音:“老八,剩下的交给你了。”
“好说好说。”被称作老八的男人嘿嘿一笑。
六、八,黑衣,武功奇高,组织。
是求盗军!
王贲脑中轰鸣,血液的流逝带来的冰寒,也抵消不了此时的一腔惊异。
李斯,求盗军,陛下。
他猜到了!
老八站在原地,手臂上举。周遭的其余黑衣人都拿起了背后的弓,把箭搭了上去。
随着老八的手臂下挥,数不清的箭矢朝着王贲袭来。
根根锐利,根根绝命。
根根,穿刺入身体。
王贲手中佩刀被抵在地上,支撑着摇摇欲坠的身体。
血如细小溪流,从身体的孔洞中汩汩流出。
月亮光华大作,悲悯的光亮照着那个不愿不甘的身影。
他眼中光芒黯淡。
如同干柴被燃烧殆尽的灰烬。
那只手还紧紧地握着插入地面的佩刀,血顺着刀面流入黄土中,染成赤色。
他的身体依然站立。
如同往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