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时分,复任没几天的上郡守冯职,刚刚用过饭食。

饭食很简单,就是一碗普普通通的粟米菽豆饭,小小一碟腌制的酱菜。

酱菜并没有吃完,所以留到明天早上还能吃一顿。

这般吃食与寻常庶民黔首家中日常的吃食,没有什么分别。

粟米、菽豆,乃至腌制的酱菜,都是冯职府中自己种出来的。

就连那酱料,都是自己腌制的。

郡守是一郡之地的最高长官,地位尊崇。

本来完全可以享受极其奢靡的生活。

光是每年国府俸钱,就已经足够锦衣玉食了。

更别提,外面有得是富户豪强,想要巴结郡守大人的。

但冯职却对这些虚头巴脑的事情,并不感兴趣。

大都是公事公办,严格按照秦法的条律行政执法。

下人将碗筷收拾之后,又抱来了一堆竹简。

这都是正在尝试推行的宽法反映上来的各种问题。

任何法律在推行之后,在具体实施的时候都会遇到各种各样的问题。

所以条款也需要根据这些问题,随时进行修改、补充和解释。

同时,下面执行新法的官吏们,也是要重新学习的。

这新的宽法,大体上还是以以前的秦法为框架。

仅仅只是在具体刑罚上做了一些更改。

增加了让徭役和刑徒,能够立功受赏的措施。

冯职心中清楚地知道,现在推行的宽法仅仅只是第一步。

并没有大动筋骨。

他与长公子详细探讨过。

现阶段秦国虽然施行郡县制,但是下到乡、亭、里,秦国官府的影响力,其实并没有那么强。

长公子扶苏虽然没有明说,但是冯职已经隐隐感觉到。

长公子可能想要向那些乡绅和豪强开刀。

这些人,在乡、亭之中,地位崇高。

甚至有很多乡,黔首只知道乡啬夫跟豪强,而不知道郡府。

平时黔首之间,有什么矛盾纠纷,也都是由乡里的乡绅进行评判。

县令去了,都不管用。

甚至于,一方县令上任,首先要取得乡绅们的认可,才能够开始开展政务。

如果乡绅豪强对县令不认可,那么县府的政令便寸步难行。

县府的政令,必须要通过这些豪强乡绅,才能达到民间。

这也就造成,大量的县官已经实际上和豪强联系在了一起。

相互勾结,甚至县府官吏被那些豪强收买控制。

冯职治理郡府,自然知道这其中的关键。

但是又没法取缔这些乡绅。

郡府可拿不出那么多的官吏,去治理广大的乡、亭,甚至是里。

即便是身为上郡守的冯职,对此也是非常的头疼。

但他也知道,上郡还算是比较好的。

毕竟地广人稀,没有什么特别大的豪强,也没有那些六国老世族。

其他的郡,很多豪强就连郡守郡尉都未必能够惹得起。

最起码,冯职自己就是知道的。

旧楚地和齐地的有些郡,郡守和郡尉手里不过两三千县兵,还分散在各处。

而那些豪强、乡绅豢养的门客,亦或是一些六国老世祖的子弟可能会有数万人,加起来连郡尉都惹不起。

平日里表面上听你郡守郡尉的政令,但是任何民间大事,诸如丧葬、嫁娶、矛盾纠葛,都是由那些‘德高望重’的豪强主持的。

这些豪强,和郡府之间,其实是有着利益矛盾的。

最下层的黔首,就那么多。

郡府又缺乏大量的基层官吏,所以只能靠着这些豪强管理黔首。

但是造成的问题,就是这些豪强会带着黔首对抗国府政令。

政令对这些豪强有利,才能够推行。

有损这些豪强利益的政令,就极难推行。

其实可以将这些豪强,理解为缩小版的老世族集团。

偏偏这些人虽然平日里自己也会有利益冲突,但是面对县府郡府的时候,却非常的团结。

秦国虽大。

但平均到一个县,可能也就只能派驻十几名,或者几十名秦国官吏。

这几十人,却要管理方圆上百里的一个县,十几个乡,几十个亭,上百个里。

实在是力不从心。

冯职也曾向长公子提出,那些乡绅不好动。

郡府也着实拿不出那么多的官吏,安排到下面的乡、亭。

长公子也同意不能操之过急,但是看长公子的样子,似乎已经是心有腹稿。

下人刚刚来禀报过,合阳县乡绅杨氏带了重礼,想要拜见郡守。

说是要祝贺郡守大人复职。

“本守政务繁忙,哪有空闲见这些乡绅富户?”冯职皱褶眉头,对下人说道。

前几天,高奴县的乡绅也曾托高奴县令给自己送过礼。

据说是那乡绅要嫁女儿,想让冯职去参加婚礼。

冯职当然直接拒绝。

去一趟高奴县,要走两天多的山路。

仅仅只是参与一个乡绅嫁女的婚礼,当郡守是吉祥物么?

冯职隐隐有些猜测。

推行宽法这样的事情,让一些乡绅觉得警觉。

他们心中其实跟明镜似的,每每推行新法,都意味着改变。

任何改变,都可能对他们的利益有所影响。

当年商君在秦国推行新法,最开始也只是农垦和奖励军功。

但徙木立信和奖励军功获得民心之后,便立刻迁都栎阳,并且推行郡县制。

将老世族控制的封地,全数收回,又分给庶民,并且设立郡县。

老世族特权被取消,竟然与那些贱民无异!

现在这秦法施行得好好的,怎么就突然推行宽法了呢?

一些乡绅、豪强,立刻便想要试探试探郡府的态度。

而冯职的应对,则是不表态。

你们自己猜吧!

可就在昨天,高奴县的令史却写秘信上报。

高奴县的几个乡拒不推行宽法,还当众将几个触犯了秦法的黔首按照旧法,处以刖刑。

几个乡啬夫甚至还义正辞严说:秦国以法立国。法令根基,曰激赏重刑。断不可朝令夕改。

外人看来,这样公开和郡府作对,好像是很没脑子似的。

但其实不然。

冯职立刻意识到,这是一种目的非常明确的试探。

郡府接下来作何反应,会非常地重要!

冯职看着一卷卷竹简,脑中快速处理着各种信息反馈。

又对接下来的处理方式,深深思虑。

就在这个时候,郡府下人忽然又来禀报。

“大人,外面有一老者求见!”

冯职想也没想,便随口说道:“不见!”

刚来一个杨氏,又来一个老者,郡府是市集吗?

但顿了顿,又问道:“什么老者?”

下人答到:“好像声称自己是什么……吕氏……商行……”

冯职一怔,随后说道:“让他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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