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问渠垂眸放下了一个烛台,从暗处缓缓的走到中堂的位置,看了一眼低着头程子恩。

程子恩艰难的咽了一口唾沫,他刚刚在走神,墙壁上刻着的清规他一条也没看下去。而且这里的气氛太过压抑,让他心里有些发怵,跟跪在灵堂似的,浑身又僵又冷。

萧问渠看着他迟疑的样子,皱了一下眉头,手中的玄机伞凭空显现,化作了一柄银白色的戒尺。

“说。”

“……”程子恩沉默了一会儿,结结巴巴的道:“研……研习的差不多了。”

萧问渠知道他在心虚,也不揭穿,直接说到:“既然如此,那本尊便考考你。”

程子恩闻言一怔,瞪大了眼镜。考考他?考什么?考清规?知道这清规一共有多少条吗就考他?整整一千两百条!他就是读,也得读个一天一夜去!

萧问渠见他不说话,侧眸向下看去:“怎么了?”

“……”程子恩咬了咬牙,硬着头皮道:“好。琼华仙尊考吧!”说不定他运气好,琼华仙尊考的刚好是他知道的呢?

“御剑堂清规里第八百三十三条是什么?”萧问渠也不拖沓,负手而立直接了当的问。

第八百三十三条?

程子恩差点儿咬到自己的舌头。什么也想不起来。略略思索之后决定瞎蒙。

“第八百三十三条是……不可私自……打架斗殴?”他说的极其不确定,但尽量让自己看起来很镇定。

“……”萧问渠闻言沉默了一会儿,颔首:“把手伸出来。”

程子恩并不意外,眨巴着眼睛有些颤颤巍巍的将手伸了出去。

“琼华仙尊您轻点……”

萧问渠面色不变,拿捏着力道狠狠的对着程子恩的掌心敲了一记。程子恩疼的嗷嗷叫,手掌瞬间就红了。不停的嘟着嘴对着自己的掌心呼呼呼的吹气。

萧问渠瞧着眉头一皱看了他一眼,严肃的道:“继续考。”

程子恩动作一顿,弱弱的点点头:“是……”

“第七百二十三条清规是什么?”

“……”程子恩磕磕巴巴的依旧回答不上来,又挨了一记。他觉得自己整个手都被打麻了,没有痛觉了。

“第一千零五十五条清规是什么?”

“是……”程子恩寻思着自己反正回答不上来要挨打,不如瞎说算了,反正萧问渠总不可能杀了他:“是琼华仙尊不可用外貌迷惑人!”

他脱口而出就是这么一句。

萧问渠闻言一愣,掌中的戒尺发出一声长吟,程子恩听的汗毛都竖起来了。但觉得自己说的挺解气,所以并不打算收回。

“把手伸出来。”萧问渠眸色不变,一脸沉静的说到。

“……”程子恩再次认命的将手伸了出去。这次挨的跟上两次一样重,让他摸不清楚琼华仙尊到底有没有生气。

“第六百九十七条清规是什么?”

“是,不可在夜晚偷看春宫图!”

程子恩依旧胆大包天的瞎说,但却已经不再敢触琼华仙尊的眉头。

两人就这般你来我往的交流了一番。萧问渠意识到了程子恩的的确确完全没有长进后便寒了一张脸。

“明日本尊再来视察,若是你还一条都答不上来,错一次,禁闭增加一天。”

说罢,便袖袍一扬离开了执法堂。

程子恩在后方跪着,觉得自己整个人都没劲透了。叔父啊,快来救救侄儿吧!你侄儿的棱角快要被萧问渠给磨平了!

仿佛是为了响应程子恩的呼唤,程远辞在距离执法堂不过几百米的地方堵住了萧问渠。执法堂有历任长老跟萧问渠布下来的结界,他根本进不去,所以便只能在外面等着琼华仙尊出来。

萧问渠看见了程远辞,没什么芥蒂的微微颔首,而后朝绛河殿的方向走去。

程远辞阴沉着一张脸拦住了他:“琼华仙尊有急事?”

“没有。”萧问渠摇摇头。

“既然没有,那琼华仙尊走那么快做什么?本尊这个侄儿被抓的叔父,难道不值得琼华仙尊躇足跟本尊说几句话吗?”

“……”萧问渠闻言沉默了一会儿:“你想说什么?”

“放了本尊的侄儿。”程远辞下巴一扬,命令道。

萧问渠薄唇微抿:“禁闭期未满,我不可能放他出来。”

“可你这两日罚也罚了,该将他送回我凝霜殿了吧?”

“灵仙尊怕是不懂执法堂的规矩。”萧问渠眉头轻皱:“本尊说了禁闭三十天那就是三十天,若是他还不知悔改,那便会是三十一天三十二天。”

说着,萧问渠突然想起了另一件事情:“本尊记得十几年前我刚见着程子恩的时候,他还是个乖巧懂事的孩子,如今却是不知为何学成了这般不知礼数无法无天的模样。你这个叔父是怎么当的?”

程远辞被说的一愣,随即横眉怒目:“本尊这个叔父愿意怎么当就怎么当,与你何干?何况孩子长大了总是会变的,我不希望他长成一个乖巧却精致的木偶!”

“……乖巧精致为何就一定会是木偶?”萧问渠难得的抠字眼。

“乖巧精致事事圆滑左右逢源,没一点属于自己的个性,不是木偶是什么?”程远辞意有所指,眼神从下往上扫了萧问渠一眼。

萧问渠并不明白他的隐喻,只是皱眉:“那鲁莽无礼不知轻重就是好的吗?”

“谁说有个性就是鲁莽无礼不知轻重了?”程远辞神色一厉。

萧问渠摇摇头,将手中的玄机伞抬了抬:“同理。”

程远辞闻言正要反击,突然明白过来萧问渠的意思,沉吟一瞬又将话题转移开。

“放了本尊的侄儿。”

萧问渠看了他一眼薄唇一抿,转身就走。程远辞的灵力主炼药的,根本追不上萧问渠,最后只得作罢。但他可以透过窗户去看看程子恩,俗称探监。

程子恩现在正抓耳挠腮的读清规,程远辞看见了他却不能靠近。幽幽的盯了一会儿发现自己气闷的慌,扔了个石头过去打了一下程子恩的脑袋。程子恩吃痛抬起头朝窗子外看去。

空无一人。

程远辞打了人之后发现自己从萧问渠那里受来的气散了许多。整个人都舒坦了。

——

越川芎这几日专心致志的在御剑堂内修炼,清风仙尊见他进步神速,便放心的点了点头。原本他还想跟越川芎提一提,让他先暂时不要去雾霭幻境里冒险来着。然而如今看来却是他多心了。越川芎定能化险为夷。何况据他所知,这几日琼华师兄去东吟阁找山主了。若他猜的不错,此次试炼的带队仙师应该是已经定下来了。

御剑堂内没了程子恩,整个学堂都清静了许多。连打闹的弟子都变少了。安青发现林无庸这段时间也沉淀了下来,像是在专心准备试炼的样子,不由的满意的笑了笑,靠过去与他一起探讨。

上等厢房内以前几乎不怎么出来的师兄们也纷纷打开了房门露了面,一个个如同出鞘的宝刀一般,气势逼人。御剑堂大师兄名叫余衡,模样十分俊秀气质清冷如同高岭之花,天赋极高性格却十分高傲。但跟程子恩的那种用鼻孔看人的高傲不同,他几乎不怎么理人,而且是谁都不怎么理,惜字如金,眼睛里只有修炼和他的目标。而他的目标也很符合他的气质。那就是在拜师大典上胜出,成为琼华仙尊的首徒。

这几乎是所有师兄们的目标,但只有他敢明确的表达出来。因为他有那个实力。

越川芎几乎一眼就看到了这个人,这个人也看到了他。因为余衡听说过他。毕竟他是被琼华仙尊带回来的。身为琼华仙尊未来的首徒,他自然要时刻关注着琼华仙尊对外的消息。

“在下余衡,请问这位小师弟可是越川芎?”

越川芎看着他点点头:“我是。”

丁希玎瞧着这两个人对上,有些意外,但想了想好像又觉得很正常。毕竟这两个人名气都很大。

余衡闻言表情没什么变化,包含着善意平静的道:“若是日后有人欺负你,你可以尽管告诉师兄,师兄会为你做主。”

在余衡的眼里,越川芎是由琼华仙尊带回来的,那么他便也应该照顾照顾越川芎,毕竟他和琼华仙尊不出意外的话应该是一起的。

越川芎听闻这话顿时有些想笑,虽然这余衡说话并没有什么藐视他的意味。而且字里行间都仿佛是在向他示好,看态度好像是已经很尊重他了。但他莫名其妙的就是觉得不舒服。于是沉默了一会儿问到。

“师兄为什么要这么说呢?我并不认识师兄不是吗?”

余衡没料到越川芎会反问,有些意外,但也并不打算隐瞒自己的企图。

“你是琼华仙尊带回来的人,我自当照顾你。”

“为什么?”越川芎又问:“琼华仙尊带我回来又与余衡师兄有什么关系?”

“自然有关系。”余衡的眼睛里迸射出了一抹光亮:“因为在四年后的拜师大典上,我必将胜出,成为琼华仙尊唯一的首徒。”

他这话一出,宽大的袖袍无风自动,咧咧作响。墨色的发丝被灵风吹起,狭长的眼眸看向绛河殿的方向,坚毅而又信心十足。

众弟子看着他霸气侧漏的样子,既惊叹又崇拜。

“琼华仙尊的首徒应该是余衡师兄没跑了吧?”

“肯定是他了,我们这御剑堂内,同辈弟子谁能打的过他?”

“是啊……不过输给他,我倒是心服口服。”

“谁说不是呢?”感叹的弟子极其羡慕的恰了一口柠檬:“不过也没办法,人比人气死人。”

越川芎站在余衡面前,听着周围弟子们议论纷纷的话,冷笑一声,微微仰起下巴声音不大不小。

“可是我,也想拜琼华仙尊为师。”所以不需要你现在就以琼华仙尊的首徒自居。

余衡周遭的劲风一滞,问越川芎:“你说什么?”

“我说,我也想拜琼华仙尊为师。”越川芎面无表情的提高了些音量。

余衡听着,有些意外,神色倒是没什么变化。只是瞧着越川芎,心情有些复杂。在御剑堂内想拜琼华仙尊为师的不止他一个,敢在他面前说出来的越川芎却是第一位。他能看的出来越川芎现在的修为,必然是比不上自己的,但他也不会瞧不起他。毕竟琼华仙尊不会喜欢以貌取人的人。

“既然如此,那我们公平竞争。”

余衡说着提了一下剑:“告辞。”

他的剑与其它修士们的剑不同,他的剑是自己的佩剑,名曰断涯,会认主,且与余衡相伴多年,早已心意相通。众弟子看着又是一惊。这余衡闭关了半载,修为又精进了不少。

越川芎对余衡的实力怎样倒是没什么感觉,他只觉得自己迟早会超过他的。

旁边有一个路过的弟子瞧了他一眼,忍不住上前说到。

“川芎小师弟,你虽然天赋不错,但底蕴到底是差了些,又何苦跟余衡对上。再则拜师大典公平公正公开,是没有人会给你放水的。现在你还未成长起来就对余衡放狠话,这绝非明智之举。虽然大家都不说,但在心里指不定会怎么编排你呢。”

“……”越川芎闻言看了他一眼,虽然心中不在意但还是道了句:“多谢师兄提点。不过有一点师兄误会了,方才我说的话就是我心中最真实的想法,我既然将它说了出来就不会后悔。何况,我也不需要别人给我放水。”大不了两个人打上擂台,一死一活。

“……”那弟子见越川芎态度强硬没有丝毫软化的迹象,便叹了一口气,走了。

余衡身边跟了一个和他交好的弟子,名曰齐洛桑。是个有些心眼的。他回身瞧了越川芎一眼,皱了一下眉头,对余衡说到。

“我瞧着越川芎是个不简单的。现下离拜师大典还有四年,四年之后是什么光景我们谁也不知道,你万万不可大意。还是得小心提防着他点。”

“这是自然。”余衡在获得胜利之前不会轻视任何人的。只是刚出关的时候听闻琼华仙尊带回来的小少年被人欺负了,想为他撑撑腰,没想到别人并不领情。

“不过,我倒是挺意外的。”齐洛桑说着突然笑了一声:“那小少年胆子挺大的,居然敢这么明目张胆的说出来。就算我们不针对他,别人也不会让他一帆风顺的。”

毕竟想拜琼华仙尊为师的人,真的不少。余衡之所以敢说,是因为余衡不怕,这御剑堂上下没有一个人打得过他。可是越川芎的底气是从哪里来的呢?就因为是琼华仙尊将他带回来的?虽然,这一点的确是越川芎的优势,某些人会稍微顾忌着些不敢下手,但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心思缜密的人有的是办法给他使绊子。

以前未入朝灵境的时候,大家都觉得修仙界干净,都是些晶莹剔透仿佛神仙般的人儿。直到自己进来了才知道,修仙界的阴谋诡计比之凡间也丝毫不差,相反,有些修士为了掩盖自己的罪行,维护自己的形象,还会做出更多更绝更难以置信的事情。

从这一点来说,妖界甚至还要纯粹一些。最起码他们把什么事情都摆在明面上,有话直说,就算是坏也坏的明明白白。

坏的明白至少有个心理准备,暗箭伤人却是防不胜防。

但朝灵境有没有真正玲珑剔透的人呢?

有的。

看余衡这样的人为什么一门心思非要扎在琼华仙尊的身上就知道了。像琼华仙尊这样的人,可遇而不可求。要不是他实力比不上余衡,他也想去争取一番。

越川芎在御剑堂内忙碌了一整天,回了厢房里静静的躺着。脑子里不断的回放着自己与余衡交谈的画面。心里想着,果然实力才是最重要的吧。而后他敛下心神,摸出了玉环,鬼使神差的想用追影术来看看琼华仙尊,企图平复一下自己心中的不确定。却又在即将念出口诀之时打住。

若是……若是被琼华仙尊发现了就不好了。

不过,他早先不是已经学习过如何隐藏自己的气息了吗?不如……试试?

这念头一出,越川芎的心底里就跟猫抓似的痒痒的。他深吸了一口气,调整了一下自己的心绪,平心静气的念出了口诀。一缕灵光注入了玉环内,越川芎心口一紧,屏住呼吸屏息凝神。

萧问渠正坐在绛河殿正殿里,看样子有些头疼。他揉了揉眉心看向殿外,罕见的发了呆。越川芎看着他,也发了呆。

然后,萧问渠突然动了,掌中多了一把通体纯黑的长剑。那把剑一出现,连带着整个大殿的氛围都不一样了,冰冷的肃穆的,与萧问渠站在一起,仿佛一对审判者。

越川芎看着一惊。脑子里有一个答案呼之欲出。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琼华仙尊的佩剑——湛卢?!

萧问渠已经许久不曾用过它了,但拿在手里的感觉却并不觉得陌生。只是那湛卢因为太久不曾重见天日而变得有些情绪失控,在萧问渠的手中颤抖不已,发出阵阵剑吟。这剑吟迸发出来的灵力极强,连带着整个大殿都小幅度的震了震。

萧问渠瞧着不由的叹了一口气,又将他再次收了回去。

他又想起了师父的话。其实不是湛卢不好,只是他……

记得当初,他刚拿到这把剑的时候,整日里把这把剑带在身旁,爱不释手,形影不离。后来他认识了一个与他不同宗门的修士,两人关系极好,只是后来有一天那位修士突然成年了,周身弥漫着只有妖族妖修才会有的气息,从而暴露了自己的身份。他的佩剑为了保护他,第一时间便自作主张朝那位妖修刺了过去。

湛卢的攻击力从来都是压倒性的。那位妖修元气大伤被妖界的人带走了,即便最后萧问渠阻止了湛卢也并没有让那妖修的情况变得好一些。后来那妖修大抵是……死了吧?

萧问渠神色有些悠远,之后那位妖修的事情他几乎一无所知,后来他便因着自己心中的那抹不可名状的愧疚,将湛卢封了剑。从此便不再使用它。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他发现神剑也并不是那么好。它有神智,有想法,也有它的感情跟占有欲。这些可能并不是萧问渠所能承受的。

但他也知道,这件事情其实怪不到湛卢的身上。他只是为了让自己能有个宣泄点。

雾霭幻境,萧问渠第一次带队的时候是在很多很多年前。然而实在不巧,那位妖界修士便正好是他在雾霭幻境里遇见的,认识的。所以自那以后,他便再也不曾带过队。

萧问渠眼眸半垂,敛下心神收了湛卢。思绪百转千回。

也不知道越川芎那小子用追影术偷看够了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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