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还没有遇见莫扎特和贝多芬,还没有爱上肖邦,就已经要为哈农和车尔尼奔赴死亡了。”
小学时期的黎深窝在白浔房间的沙发里一动不动。
“恭喜,死于599,甚至没有看见299和749。”白浔抱着比他还高的大提琴用软布擦拭着。
“599、749?那是什么?节拍吗?”打游戏的吴泽林迷茫地抬起头。
“都是钢琴的练习曲集,车尔尼的,599最基础。”黎深挣扎着翻了个身,“小白,你是有多宝贝那琴,昨天不是刚擦过吗?”
“哦。”白浔头都不抬,嘴唇不自觉地抿起一点,对着光线找遗漏的指印。
“浔哥。”打完一局游戏的吴泽林凑过来,“我和琴掉水里了你救谁?”
小白毫不犹豫:“我不会让琴掉水里的。”
“那万一呢?”
“你会游泳。”
“那如果我不会呢?”
“我也不会。所以我不下去。”
吴泽林在黎深的狂笑中含泪摔门而去,刚好被住楼上来串门的黎郁川撞见,后者看向滚下沙发的妹妹:“深深又怎么欺负那小傻子啦?”
好在小傻子已经跑远了,不然估计要气背过去。
“是小白无情地抛弃了他。”黎深指了指依然淡定擦琴的白浔,挣扎着坐起来,问:“阿飒哥哥呢?”
黎郁川揉了揉眉心:“闹了点小脾气,喊你们帮忙去哄哄。”
白浔终于起身开始收琴,“要我们哄就不是小脾气了。”
“如果不是隔着9岁的年龄差和一半的身高差我真的很想揍你。”
小白浔仰头翻了个白眼:“有本事当着景飒哥的面说去。”
“你个小兔崽子……真欠……”黎郁川狠狠呼噜了两把软软的浅色发丝才解气。
白浔赏了他第二个白眼:“兔子是你家的,我喜欢猫。”
“那猫崽子你走慢点,哎哎哎!深深你别爬扶手!”
“哦——”
“带你们两个小崽子太TM折寿了……”
好不容易把人带到楼上,门一拉开黎郁川就差点被枕头呼了脸。
“黎郁川你出去!”
“阿飒我把白……”话没说完又飞过来一只靠垫。
“我不想跟你说话!”
“那你还骂我?”
“我…哼~”
世界安静了。
“所以哥哥是被景飒哥哥赶下来的吧……”
“深深?”书桌与床之间的空隙处一团被子动了动,唐景飒露了个脸,眼睛还是红红的。
“景飒哥哥!”黎深扑过去抱住被子,“你在学小仓鼠吗?”
“压到他头发了。”黎郁川把一小只捞起来放到桌边坐着,然后慢慢慢慢拉开再次蒙上的被子,“阿飒,白浔也来了。诶?又咬我手。再不松挠你痒了啊!”
轻易挠人痒的下场,就是被一整团被子呼在头上,且你想挠的那个人压在被子上。
“景飒哥,是不是校刊的事?”白浔走到桌边翻了翻堆满桌面的稿纸和书。
当着两个小孩的面唐景飒不好意思那么幼稚,小声说了句稍等就溜出去洗脸了。
黎郁川赶紧把被子枕头等一堆可砸人但砸不死人的东西摆回原位,顺手把眼镜摘下来收进盒里,边忙边知会两小只:“帮忙啊!哄好了带你们出去玩。”
黎深眼睛一亮:“我要吃火锅和冰淇淋!”
“OK,但不许放一起吃。白浔呢?”
“没想好,攒着。”白浔安安静静翻着手写的稿件,“名字定了吗?”
“还没,你也帮忙想想?”
唐景飒推门进来,脸上还沾着点未干的水珠,及肩发用皮筋在脑后束了一半,径直掠过某人走到书桌边。
“在看稿子?”
“嗯,景飒哥很厉害。”
“都能看懂吗?”
“差不多。”
唐景飒摸摸他的头,“再长大点说不定你也能写。深深呢?有兴趣吗?”
黎深歪歪脑袋,问:“听说学校会给你们钱?”
“第一期都没出,学校资金没那么快拨给我们。”黎郁川悄悄挪动到唐景飒背后。
“那我去了是不是可以管学校的钱?”
“都想哪儿去了你。”唐景飒给逗笑了,“你们还要多久…十年吧,还有十年才上高中呢。我和…你哥都该工作了。”
“十年很久吗?你们不也十六了。”黎深坐在桌边晃着腿,露出和黎郁川一样的酒窝。
那一瞬间的沉默后来长久地停留在白浔的记忆里,哪怕那像是个微妙的巧合,哪怕他只是个懵懂无知的孩子,还是凭着生性敏感的本能捕捉到了什么。
比如,那两个一同成长了十六年的……朋友,他们其实很失落。
但白浔对蓝劭提起时这些童年回忆只是一带而过。
“他们从小在一起长大,高一开始谈恋爱。唐景飒是那种敏感心细又有才华的人。他喜欢文学,不过更热衷于新闻业。但是他…能感觉出来吧,有时候会不大对劲。”
蓝劭一耸肩,“有才的人多少都有点异于常人,你不也像个小疯子。”
“可是以前他不像这样。”白浔伸手接了点伞尖滴下的水珠,“以前真的只是不爱说话而已,初一去了外地没想到碰到了校园霸凌,他反抗的时候失手伤了人又转了回来。”带着琴茧的指尖轻轻一捻,潮意便在指缝蔓延开来,“虽然没有严重到心理疾病的程度,但是从那以后情绪失控是常有的事。小时候,郁川哥从知道要糖吃开始就知道要把糖让给景飒哥,景飒哥会说的第一个词就是郁川哥的名字。谁能想到小心翼翼护了十二年,一个学期不到就功亏一篑,呵。”
两人过了条马路,蓝劭不动声色地换了只手打伞,从后面绕到了白浔的另一边,把他和车流隔离开来。
“那……后来呢?”
“后来他们都在一中上学还成了同桌,黎郁川陪着他、哄着他,景飒哥的胆子才慢慢大了些,初中三年倒也安稳。上高一之前学校计划让学生自己来创办一份刊物,负责人刚好就是他们的班主任。黎郁川知道唐景飒一直都有这个想法,物色主编人选的时候就推荐了他,事实证明景飒哥也的确有这个能力。”
“他说郁川哥辞掉了学生会主席来帮他又是怎么回事?”
“就是字面意思。”
两人走入一条僻静昏暗的小巷,白浔主动走到前面,说:“跟着我走,这路怪恶心人的,踩到水坑弄脏了裤子可别跟我抱怨。”
“慢点!伞都要追不上你了。”
白浔稍微放缓步伐,也不回头,就对着阴暗潮湿的路面接上未说完的话:“创刊初期条件真的很差,除了他们和学生会宣传部的几个人就只剩一个空名号,等到印刷厂和赞助全部安排好开始大规模印刷发行已经是第六期的事了。本来校方把校刊归给学生会来管,可是宣传部的那几个人写不出好文章就算了,还要对景飒哥写的东西指指点点,生怕学校领导看了会有意见。”
“有病吧。”蓝劭忍不住骂道:“笔拿在自己手上爱怎么写就怎么写,他们管得着吗?”
“那时候网络不发达,没多少人高中生会关注时事政治和人性讨论这些问题,让一群学生来办刊物多半也就是登一些优秀作文和学习方法。可景飒哥不一样,他从小就喜欢钻研这些。郁川哥本来和你一样已经快当上学生会主席了,但是为了帮他,就主动在最后一场竞选演讲呼吁校方遵循初衷,让学生实现真正的创作自由,然后宣布了自己将要担任《月章》副主编的决定……退出了竞选。”
“那这么说,郁川哥还挺有担当啊。”蓝劭看不见白浔的脸,只能靠声音和直觉来判断心情,“这样不也挺好的吗?”
“如果没有后面的事的确很好……小心!”
哗啦——!
“你好像提醒晚了一点……”蓝劭低头扯了两下裤脚,“早知道不穿长裤来了。”
白浔皱着眉掏出一包纸巾递给他,接过伞。
“不是说了让你跟着我走吗?”
“可是那样不方便给你打伞啊。”蓝劭抽出纸巾蹲下|身,借着两边小店昏暗的光线仔细查看。
脚腕突然被人握住,白浔猛地低头一退,脱口而出道:“你干什么!”
“好像不小心把你的也弄脏了……”蓝劭有些心虚地抬起头,被伞上不停滚落的水珠淋湿了脸,偏头让开一点,“对不起啊……”
白浔这才发现他的后背早就被雨浇得湿透了,赶紧把伞倾回去,心烦意乱地骂道:“你傻吗?”
“我知道你爱干净……可是我不是故意的,你别生气好不好。”
这话让白浔愣了个彻底,好在没过几秒就反应过来又骂了一遍:“你傻吗不知道给自己打伞!”
蓝劭也懵了,辩解道:“我记得你说过怕脏……”
“我有说过给我打伞不要给自己打吗?我说过让你给我擦衣服吗?那我还说过不要管我不要围着我转,既然你这么听我话怎么不滚远点呐!”白浔一把揪住蓝劭领口把他从地上拽起来,伞往人手里一塞便转身走入雨中。
“白浔!”
“滚。”
“听话!这么大雨会生病的!”
白浔脚下一顿,扭头骂道:“你一个男的哪来这么多婆婆妈妈的事!知道黎郁川和唐景飒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种面都不敢见的鬼样子吗?”
“他们怎么样关老子什么事!”
蓝劭吼得比他还大声,环住白浔肩膀把他扳到伞下来接着向前走,力道之大根本挣脱不开。两人沉默着走完剩下的路,白浔全程都是被死死搂着的,湿透的衣料粘连在一起,一凉一热的皮肤紧贴在一起,严严实实躲在雨伞的庇护区里。
……
白浔输入门禁密码,大门落锁的前一刻被挡了一下,蓝劭跟进了楼道。
“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拒绝所有人对你好,”他拉住白浔手腕,“但我知道没有人陪的感觉是什么样的,所以不想让你总是一个人。”
“我不喜欢人陪……蓝劭你!……”
下巴突然就抵在了另一个人的肩头,白浔茫然地眨了眨眼。
“看,你喜欢的……只是不敢要而已。”
脸侧的冰凉被带着未干水汽的灼热代替,那是蓝劭的侧颈。白浔的后背被臂弯圈住,掌心紧紧贴着肩胛骨中间的那处凹陷,原先握着他的那只右手正搭在后颈上,拇指贴着潮湿的发尾轻轻摩挲。
白浔能感觉到蓝劭流畅紧实的肌肉线条和有力的心跳,明明只是同几日前相同地点别无二致的姿势,这却是一个真正的拥抱。没有针锋相对的挑衅,也没有神志不清的借口,只是一个亲昵的拥抱而已。这太疯狂也太危险了,彻底碾碎了所有防备和预期。
“我现在不想听他们的故事了。”蓝劭又把他搂得更紧了些,“因为我想等一个happyending,可以吗?”
“你又发什么疯啊……”
“谁知道呢?”
他低低笑了下,柔声哄骗道:“休息一下吧,我知道你很忙,也很累,也知道你不喜欢受人管。我只是想陪你,所以让我抱抱你好不好?”
“你知道个锤子!”白浔象征性地挣扎了几下,被他领口的吊坠硌到了锁骨。
“我当然知道!”蓝劭孩子气地抱着他,孩子气地撒娇,“我一直都知道。”
后来无论再怎么问他都只是笑,一直闹到白浔打了个喷嚏才慌慌张张撒了手把人送回去。
临睡前白浔在卧室的一片漆黑里望着天花板,想着蓝劭的那句“知道”,又想起了自己儿时曾见证过的亲密无间的那对恋人。
其实《月章》创办初期两人并没有在一起,直到第六期发行,黎郁川才选在了这个有纪念意义的日子向唐景飒挑明了心意。但那日四人在书房里白浔察觉到的情愫却也是真实存在的,从唐景飒回到黎郁川身边的那个新年伊始,有什么东西便在他们的13岁开始悄然滋生,盘曲枝蔓了已有三年。当某些时刻黯然浮现到表面来时,却又有意无意被忽略了,或者说,被纵容了。
子不语怪力乱神;
子不语童言无忌。
可我知道我最懂你,就像知道最懂我的一直是你。
纵我不语,君为知己;
纵我不语,君心如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