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年前。

夜幕初垂,皇宫内灯火通明,觥筹交错。

一个八九岁模样的女孩疾步走在羊肠小道一般的宫廊上,干净好看的眉眼带着焦灼神色。

有宫女提着摇曳的宫灯徐徐朝她走来,她紧了紧身上的皮裘,渐渐松开了微蹙的双眉,面无表情的脸无端透着冷漠与矜贵。

今日来赴小皇子满月宴的都是三品以上的官员与其子嗣,虽不知这位姑娘此时为何出现在这里,可观她穿着打扮便清楚不是自己惹得起的人。

宫女垂首施礼时余光瞥了瞥旁边幽静漆黑的回廊,迟疑不安地开口:“姑娘可需掌灯?”

“不必了。”

她话音清冷又渗着一丝烦躁,宫女胆怯地缩回脖子,定在原地毕恭毕敬地答了声是。

狐白色的身影渐行渐远,逐渐化为微芒一点,没入昏暗。

她恢复脚下的匆忙,一路由来时小道朝景和宫去。

转过一处偏僻的小花园时,隐隐听闻有男子争执,且声音破为耳熟。

没有灯火照明,眼前灰暗一片,她只得依稀窥见花园中有二人相对而立,而他们身后还泛着一层朦胧的波光。

那人的声音随着她的靠近逐渐变得清晰,她的眼尾登时染上一丝怨火径直朝他走去。

脚下踩着碎石杂草而发出的沙沙声,惊扰了园中的二人。

他们齐齐向她看去,身着靛蓝色长袍的少年神情惊愕,待看清她的容貌时俊俏的脸上泛起一阵红晕,有些尴尬地笑了笑。

“阿翦,我本来是要去找你的。”

女孩的声音稚嫩清澈,状似不经意又生着些许埋怨:“哦?那是为何耽误了呢?”

魏启珧以拳抵唇轻咳了两声,掩去面上为难之色,用余光瞥了瞥身边的锦衣少年。

“阿翦,他就是我跟你说的那个祸害。今日正巧遇上,我便想与他比试一番。”

他特意加重了“比试”二字,其中的含义不言而喻。

薛翦转眸睨向那位身形清瘦的少年,阴影下的面容深邃柔美,嘴边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轻佻。

——那个祸害。

想必就是令魏启珧成日在书院挨罚的小煞星了。如此仇对,可不得找着机会揍一顿?

她敛起不悦的眉眼,善解人意地点了点头。可抬眸对上那双狭长又染着兴味的眼睛时,心头微微一震。

骤然间,她鬼使神差地扯住了魏启珧的衣袖。不知为何,总觉得如果不上前劝阻一下良心有点说不过去。

魏启珧将她的手指掰开,安抚地拍了拍她的肩膀,“放心吧阿翦,我不会输给他。”

薛翦被他说的话一噎,眉梢不自觉地挑了挑,最终退到了一旁。

也罢,这本就不关她的事,她向来也不爱插手别人的恩怨。

不过是担心魏启珧迷了路这才一路寻来,既找到了,也就没什么好忧心的了。

至于小煞星,随便吧。

少年见状嗤笑一声,冷眼看着女孩为他们的打斗腾出位置。

他慢条斯理地挽起衣袖,半垂下的眸子里藏着几分讥讽,轻蔑又自负地说着。

“既然魏兄这么想跟我比试,那我就却之不恭了。”

*

景和宫内灯火阑珊,歌舞升平,皇帝携宠妃坐于殿内最上方,那名妃子眼波流转、娇靥如花,正是当下最得圣宠的熙贵妃,小皇子的生母。

太子剑眉微蹙,眼中闪过一瞬不喜,未及人察觉就压了下去,可还是有一人将他的神情尽数捕捉眼底。

那人一袭绯色官袍正襟危坐,指腹轻捏酒樽,暗暗摇头。

还是太年轻了。他心想。

须臾,太子似有察觉的望了过去,只见那人舒缓悠闲地冲他举了举手中的酒樽,颔首微笑。

原来是舅舅啊,太子舒吐了一口气。

比起深受帝王宠信的国舅爷,薛晖倒更像是个温文儒雅的学士。

虽早已过而立之年,可身上总有一种让人如沐春风的感觉,亲和又温柔。

太子的视线有意无意之间越过了薛晖,望向他的身后,可那除了安静侍立一旁的太监宫女,另无他人。

*

小花园中枯寂一隅,明眸皓齿的小姑娘双手环抱胸前,津津有味地盯着眼前打得不可开交的二人,眼中不乏赞许之味。

她自幼与魏家两位表兄一起习武,无论薛晖再怎么拦,也抵不过她的钟爱之心。

世人都说国舅之女桀骜不驯、骄傲跋扈,缺失了雍容端庄的大家之风。

可在她眼里,当个大家闺秀哪有做个随心所欲的纨绔自在?

就在她看得起兴忍不住拍掌叫好时,忽闻远处骤高骤低的呼喊声,像是在寻什么人。

她手上一顿,旋即上前叫停。无奈魏启珧像是野马脱了疆,如何也拉不住。她只好从另一个人那儿下手。

对面的少年面容沉寂,双眉微拧,像是嫌弃眼前女孩碍眼。

他刻意避开后,右拳向魏启珧直直挥去,却兀然落入了一只冰冷柔软的掌心,手背上传来阵阵凉意。

他瞳孔微缩,不可置信地望着身前的人。只见她迅速扭过头去,对着另一侧低喝道:“别打了!”

魏启珧终于恢复了理智,倏地停了手。

薛翦这才松了一口气,回过头却蓦地发现掌心还攥着一只温热的手,铬得她生疼。

她的脸色一时间变了又变,最后嫌弃地扔了开。

不料稍一用力,对方脚下不平整失足跌入池中,落水前还反手一勾将她也带了下去。

刺骨的寒凉贯彻全身,一如坠入冰窖,在这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渐渐被其吞噬。

魏启珧见状二话不说地褪去外袍,一跃而下直奔薛翦而去。

而此时,一个身姿摇曳的身影伴随着渐短渐长的烛光踉跄走来,细长的嗓音不断地喊道:“李公子——”

薛翦用力蹬着腿,惊喜地发现池水不深,正想撑地而起时,有一股力量把她给拽了出来。

那人紧紧攥着她的手腕,隔着衣袖传来一阵寒热交加的温度。

薛翦用力地眨了眨眼。

刚刚被拉入池塘,池水渗入眼眸,带着涩涩酸胀。

当她再次抬起眼帘时,才发现将她拽起之人正是方才拉她入水的少年,那人的手也还停留在她腕上。

薛翦气愤地瞪着他,眸中的愠火似是在说——还不松手指望我谢谢你吗?

少年有些发愣,视线集中在她身上,长睫扑朔。

眼前的女孩似是摔得疼了,眼角微红,丹唇轻抿,显得委屈又可爱。

薛翦见他无动于衷,只觉得胸口如火炙烤,怒不可遏。

“你有病啊!”

少年经她一喊终于回过了神,甚是恶劣地轻嗤了一声,随即松开了她的手,信步游庭般上了岸。

他站在池塘边,背对着水下的女孩,嘴里幽幽地叼着:“谁让你推我。”

薛翦恶狠狠地盯着岸上的背影,下唇微颤,双拳紧握。

微风抚过,湿漉的衣衫贴上身体,令她不禁打了个冷颤。

忽然一双宽大有力的手搭上了她的肩头。

“阿翦,别站在水里了,跟我上去。”

魏启珧将她扶上岸后立马捡起刚褪下的外袍,披在她身上,复将衣襟处拢了拢,遮了个严实。

另一旁的少年侧过了身,正欲说些什么,却被一道尖细的嗓音打断了。

“哎哟!李公子!怎么都湿透了?咱家不是叫您在殿外等吗?”一个身着宝石蓝袍的太监手执提灯伫在少年身后,声音急切又有一丝抱怨。

少年闻言转过了身,不甚在意地抖了抖袖上的水,咧嘴一笑,“还劳烦成吉公公带我去换身衣裳了。”

成吉抿抿嘴,腹议道。真不知道公主喜欢这李公子哪一点,依我看他压根没把公主放在眼里,居然反叫公主在殿外等他半个时辰。

心中不喜,面上却不显,只淡淡说了句:“这是自然,李公子这边请吧。”临走时还看了两眼对面的二人。

*

广阳宫外,身着淡紫宫装的少女嘟囔着丹唇,四处张望着,像是在等什么人。

四周充满了蚀骨的寒意,她将身上的斗篷裹紧了些,原本红润的小脸被风吹得惨白。

不一会儿,一袭红色锦衣的少年不疾不徐地朝这边走来,身后的太监匆匆跟着。

他走到少女面前,疏离又恭敬地垂首,“臣,参加公主殿下。”

“你来啦,怎么要这么久,景和宫离这也不远呀…”嘉阳公主撩了撩耳边的碎发,嫣然一笑,既兴喜又委屈的问道。

“有事耽搁了。”李聿始终半垂着眸,语气沉静,“天色已晚,不知公主找我来可有要事?”

嘉阳看着他淡漠的神情,心中不满,娇怒道:“难道没事本公主就不能找你了吗?”

少年的双眸如同一口古井,毫无波澜。

“夜晚寒凉,公主还是早点回去歇息吧。若是无事,臣先行告退。”

话落,他施礼转身,仍如来时一般不紧不慢地离去。唯留公主委屈愤懑地站在原地,望着他的身影逐渐虚化、消失。

*

宫宴结束后已临近亥时,薛晖立在景和宫外等着刚派出去寻薛翦的人。

派去的二人先后回到景和宫,都称没有找到小姐。

男子的脸上终于显出一抹焦虑,摆摆手让他们继续去寻。

不多时,一位身穿素白宫衣的女子袅袅走来,向他矮身行礼,“奴婢见过薛大人。”

“皇后娘娘派我来与大人说一声,薛姑娘今夜在皇宫夜宿,明日用过午膳您再派人来接吧。”

薛晖悬着的心终于沉了下来,眉眼温和,“如此,给娘娘添麻烦了。”

紫芸笑了笑,“薛姑娘聪慧可爱,娘娘对薛姑娘更是喜爱有加,大人多虑了。”复又福身道:“奴婢还要回去复命,就不送大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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