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袖着银丝暗纹的袖子倏然横挡在她眼前,灼淳花香沁鼻入肺。李聿凑过来推开了半阖的窗柩,润泽的指尖指向窗外,声音在她耳边轻起:“就在那儿……”

薛翦被他突如其来的动作怔了怔,后面的话是一个字也没听进去,浓长的睫毛上下扇舞,只觉自己仿佛被他环臂围困在这一方柳木圈椅之中,周身馨香缭绕。

不过顷刻,李聿便收回了手,见她愣着不动不言,像是提醒般出声:“喂,你有没有听我说话?”

薛翦缓过来时只见李聿轻挑眉梢如审视般看着她,她迅速敛去眸中异色,清了清嗓子,因为心虚而显得气势都弱了许多:“听、听见了。”

李聿眼中闪过一丝疑窦,蜻蜓点水式地扫了她两眼,继而将目光放在了正塞得两颊圆润的小孩身上,“他们为何追你?”

小孩就着一口清茶将嘴里满满当当的糕点吞咽下去,扯着糯糯的嗓子神神秘秘地说:“我看见他们抢了两个姐姐。”

李聿二人闻言,皆相视半晌,眉间凝蹙。

薛翦之前并没听清李聿“捡到这个孩子”的故事,此刻听他们一问一答,心中具是迷茫疑惑。

“抢?”李聿收回视线复又落在小孩的脸上,“在哪抢的?”

“不知道……她们嘴里都咬着白布,手和脚都被绑起来了......关在那里......”小孩似是回忆起来颇为难受,一张小脸略显难看,手指也蜷紧了些。

薛翦听完心下也大抵有所了解,应该是这个孩子撞见了歹人行恶,遂被人追捕,机缘巧合之下被李聿捡到,或者说,被他救下了。

思及此,她换了种奇色的眼神重新端详着李聿,玩世不恭的皮囊下包裹着一颗菩萨心肠?

不合适、不合适。薛翦暗暗摇了摇头,无声地说了两句。

李聿未注意到身侧投来的打量,而是眼帘一掩,遮住了眸中神色。

今日在书院隐约听见楚善一群人窃语说张大人家的四小姐不见了,昨日便派了一众家丁出去寻,却做得十分隐蔽,怕毁了女儿家清誉。

这小孩所看见的两个女子,会不会就是——

“关在哪里?”李聿清润的声音变了调子,语气也若有若无地卷着一分急迫。

薛翦面色狐疑地望了过去,怎么感觉他这架势像是要冲过去救人?七夕那日她便觉得李聿此人颇有几分说不出来的特别。

今日再看,应当是特别喜欢插手闲事以彰显他的英雄情结。

薛翦略为不赞许地抿了抿嘴,又听对面断断续续说道:“撑花巷……巷子后面......有一个挂着灯笼的老宅......”

小孩低掩着头,缩了缩脖子,明显是心有余悸。

撑花巷,老宅。

李聿眼眸一闪,当即站起了身,刚迈出去的步子顿了顿,转头神情复杂地看着薛翦,良久,最终一言未发地出了雅间。

他出去之时,正好小二端了菜式上来,小二见未掩上的门扉内居然多了一个脏兮兮的孩子,一时以为自己送错了地方。

他试探地踏了进来,语调微扬,“这位客官,还剩两道马上给您呈上来。”

薛翦被他尖柔的嗓音拉了回来,敷衍地点了点头,又摸出几块碎银子放在桌上,“让这孩子吃饱些。”

话落,她匆匆走下了楼,正要去寻她的炙影时,却见一道青色的身影坐在她的红马上疾驰而过。

不是李聿又是谁?

她这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什么“随便敲门,正巧敲到你的”都是他胡诌的!他分明是早便看见她骑马来此,尾随她上来的。

她当真是被蒙蔽了双眼,才会相信他这个不着调的人!

薛翦气恼之余又在心下回忆了一遍方才在雅间里二人的对话,似是在揣摩思量他们所言有几分属实。

看那孩子害怕的样子,不像是装出来的。况且他也没有理由演这么一出戏来耍她吧?

如若是真的,那李聿他一人前去不会出事吧?

薛翦按了按掌心,瞥了眼身旁的棕马翻身而上,流星赶月似地奔向撑花巷。

……

撑花巷人烟稀薄,略显破败荒落,绕到巷子后头,环境更为阴暗潮湿。

一座门扉半掩的老宅门下吊挂着两只纸破空镂的红灯笼,木门漆皮剥落,摸上去还有几分刺手。

李聿推门而入,眼底警觉戒备,但见院内空旷平坦,墙角杂草丛生,径直朝前便是一处似正厅的屋子,阴冷晦暗,壁上字画陈旧歪斜,怎么看都不像是住人的宅子。

他四周环视,发现偏室木桌上落着两只宽碗,碗内尚有一圈清水,该是有人饮过。可是整个宅子里哪见得到半点儿人影?

李聿轻声步出偏室,正欲去后院再寻一遍时,门外倏然响起了一道“咔嚓”声,像是木板碎裂而作。

他旋即屏息凝神转回了屋室,脚底无声地走到了床帘后,将身形完全隐入,指尖略撩寸许注视着屋外动静。

而此时门首处,薛翦足下一滞,心跳声快蹦到了耳旁,怦怦不停,扰人心绪。她施力攥着双手目色紧张地望着脚下那一块断木,继而抬眸扫了一圈空荡荡的院子。

四周宁静又诡异,因为没有声音更无人影,莫名让她心下抖了抖。

适才急急下马跑来,都未曾注意到门前脏乱倒坍的长木板,一脚落下将它踩了个细碎。如此大的声响都没引来任何人察看,这里不是空荒便是敌人狡猾隐匿于内。

薛翦十分谨慎地提起脚,静悄悄地落在院中。

墙外苍树蔽日,幽暗森凉,若是好好拾掇修砌一番,倒不失为一处避暑胜地。薛翦打量着周围暗暗评了评。

堂内挂着的画像隔着纸张都渗透出一股浓浓的古怪,无端让人起了个激灵。她虽不信鬼神,但这里的气氛也太邪乎了点,当真不像人待得住的。

薛翦绕出正堂,穿过一条廊柱便到了偏卧前。屋内一眼可见桌上随意摆着两只直口瓷碗,再往深处白帘垂落,隐约可以窥见其后似是立着一人。

“李聿?是你吗?”薛翦站在偏卧外低声试探,左手背在身后,手中攥着方才在正堂捡的长木。

话音刚落,便见李聿撩开床帘走了出来,眼底掠着一抹惊愕,“你怎么来了?”

薛翦负在身后的手一松,抬脚踏了进来,将长木放在桌上,思忖片刻才答:“自然是好奇,所以跟来了。”

她拿起瓷碗仔细看了看,碗中漾起微涟,“这水瞧着干净,不像是存留很久的。但是若真有人被关在这里,此刻应该已经走了。”

毕竟那个孩子来过,又被李聿救下了,哪个歹人会蠢到现在还不挪窝?

“你刚刚是第一次唤我的名字。”李聿敛了敛讶异的眉眼,嘴角几不可察地上扬,声似烈酒蕴东风。

“什么?”薛翦被他这没来由地一句话给整懵了,他们不是在分析绑徒一事吗?怎么突然说到她身上了?

“你知道我是谁,那你为何要装作什么都不记得了?”他从床榻旁走出,站定在木桌前,一双长眸中具是压不住的兴味和好奇。

他不止一次提到过她还欠着他,可是她每次都是一副不解的模样,仿佛对七年前所作所为忘得一干二净。

因为薛翦每次都是以“你”称呼他,从未唤过“李公子”或是他的名字,他还以为薛翦不知道他是谁。

“我应该记得什么?你把我拉下了池塘?”薛翦轻嗤了一声,愈发觉得此人莫名其妙,也对自己感到失望。

真可谓皇帝不急太监急,她居然担心他有危险,夺了别人的马疾行而来。现下还要被他不知就里地调侃。

果然,她就应当谨记爹爹教诲——少管闲事!

“你倒是会挑着东西记,是,我当时的确拽了你。”李聿环抱着手臂,下巴微压注视着薛翦,见她神情也不似佯装,于是幽幽说道:“但是你第二日便给我送了一份大礼,拜你所赐令小爷我名动京城。”

礼?

我还给他送过礼物?薛翦心道。

她竭力回想着七年前从宫里出去的那一天,不知过了多久才猛得忆起。

是了……她曾吩咐小竹给李聿送了十来只活蹦乱跳的小硕鼠。可是这跟他“名动京城”有什么关系?

他的纨绔之名难道不是他自己挣的吗?

薛翦轻咳了两下,抿了抿嘴,语气稍勾着几许不屑:“不就是几只硕鼠吗?还能吓到你了不成?”

李聿的脸色一点一点沉了下去,青白交替浮上面颊,宽袖下的手紧紧握着,骨节硌响。

忽然就很后悔提起这个话题,平白给了她多一次羞辱自己的机会。

薛翦看着他逐渐森冷的面容,倏觉后颈发凉,虽然坚信李聿打不过自己,却仍是不着痕迹地往后退了几步,抬起素手挡在空中,掌心向着对面,“和气生财,有话好说。”

她退到了卧室外,随时准备脚底抹油溜之大吉。

眼下的李聿简直是应了他的别称,活脱脱一个“小煞星”,浑身散着冷焰,眸中愠火跳跃。

下一瞬,室内荡起了一道幽冷瘆人的声音,一字一顿:“薛、翦。”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