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亥时已至,夜色渐浓。

明星繁缀在一片漆色之上,散落缕缕清柔。

城东的街巷逐渐静了下来,唯有府额下悬着两盏大红灯笼,像是为晚归者引明。

薛府门前却是立着一个眉眼微拧,翘首以盼的小姑娘。

不多时,但闻马蹄声由远处铮踏而来,定定地立在府下,马背上的少女踩镫离鞍,一跨而下,满身潇洒。

“小姐!”原本神情尚捎几许焦急的小竹,见到薛翦后终于轻展眉心,登时冲她唤出了声。

薛翦遥遥便望见一个提着灯笼的人影守在门首处,即便看不分明也能一掷而知,是小竹在等她。

从小到大这么多年,只有小竹从来都陪她身边,京城也好,临州也罢。她们二人之间的关系比起主仆,倒更像是十分亲近的朋友,抑或是家人。

现下嘴角一勾,眼底溢着几分调皮,状作惊讶问:“怎么在这站着?”

继而轻提衣摆,跨过门槛后扭头一笑:“等我呢?”

“小姐还说呢,怎么出去了这么久?也不带上我......”

她本以为小姐只是独自去骑会儿马,不需要人跟着,谁成想一去便是半日,久久不见归返。固然小姐武功了得,到底还是会担心。

此时话里话外都透着浓烈的娇憨委屈,藏袖跟在薛翦身后。

薛翦抬眉瞧了她一眼,似是与她解释一般:“我去找苏缘兑现承诺了。”

说及此,面上瞬即掠出一抹洋洋自得:“确实应该把你带上,你是没看见,苏缘对本小姐可谓是言听计从,乖顺得很。可那张脸吧,就像是开了个染坊,颜色应有尽有,有趣得很。”

她的话声似是饮了佳酿,透着淡淡醇香和轻快的笑意。

苏缘那个惯会使心计的丫头,儿时让她在明面上吃了多少哑巴亏,今日这一番讨还,当真是叫她出了一口久郁于心的恶气,连看着她的脸都顺眼了许多。

小竹闻言旋即筐起心中好奇与异喜,眼睫一掀,抬起了头。

视线平去,却兀地发现薛翦鸦青的发上少了点什么,本在嘴边盘旋的‘小姐,快和我讲讲你们今日发生了何事?’,生生转口:“小姐,你的发簪怎么不见了?”

她晡时为小姐用发带挽好头发后,心觉略显单调,又挑了她平日最喜欢的那支簪子别上。

“发簪?”

薛翦抬手摸了摸,脚下一凝。

依稀记得出门前好像是别了根玉簪,至于眼下为何不见了......应该是从藏花楼跑出去的时候落下了。

不会被楼中那个人捡了去吧?

灯影将她的脸催出一丝微晃的紧张之色。四周具静,院子里的风都似止住了一般,唯有心跳声猎猎刮在耳畔。

良久,她才复往游廊上走,面色恢复如常,步踏流星般穿过几处迂回,向书房去。

书房里具是无尽的昏黯,只有一盏灯火在案旁摇晃,幽幽挥下星光。香炉内盘旋着一条长长的直烟,被烛火漾着,褪成了暖色。

薛晖目光沉沉望着书案,似是在为朝堂之事烦心。待门外递进通传之声,他才阖了阖眼,揉着眉眶道:“让她进来罢。”

薛翦正候在门外,闻声,见赵管家推开房门便提步迈了进去,定立在书案前。

“爹爹,孩儿有事想跟您说。”

薛翦羽睫缓缓垂落,神情严肃不似从前那般嬉闹,在眼眶下敷出淡淡的浅影。

话声刚落,屋内似是寂了一霎,薛晖眸光平静深稳地望了她许久,“你又闯什么祸了?”

案前站着的少女纹丝未动,除眼光闪躲不定,像是在为接下来所说之话编织成段。

这回她大抵是真的闯祸了。

薛翦虚虚拢了拢袖袍下的手,“我今日去......出去了一趟,不慎听见了一段谈话,之后便有人一直追着我,我把他甩掉了,但是......”

“我的簪子丢了......”

若是旁的簪子,丢了便丢了。但她今日所戴是师父亲自给她做的,背面还刻了极小的‘翦’字。如果被那人拾去,寻出她的身份不过是时间或长或短而已。

与其到时候让爹爹知道再帮她收拾烂摊子,还不如主动地先招了。

她这番算盘打得响亮,薛晖却上了心,迟了片刻,问:“你可知对方是什么人?”

“孩儿不知。”薛翦抿了抿嘴角,嗫嚅了半晌,又接着说:“不过,我听见他们好像在聊转移什么人。孩儿心想,如果他们是人牙子的话,就算被我听见了什么也不该有那么大反应。”

哪怕是再无逻辑可循的直觉都在向她告话——那间屋子里的人,绝非善类,更不是人牙子那般简单。

“孩儿眼下也不知该如何,所以来找爹爹求教。”

薛晖浓长的剑眉几不可见地抬了一瞬,面容在晃影衬托下格外沉飒,声音也不可察地扬了一分:“可还有听见什么别的?”

“没有了。”

她只在门外站了片顷便被人察觉了,的确未曾听见甚么。

薛晖目光又调回案上,指尖轻掷了两下桌面,略稍颔首,“行了,这件事我知道了。天色不早了,早些回去歇下吧。”

不过须臾,他又抬眸看了眼薛翦,低沉的声音宛如一块幽木,散着令人安心的气息,“不必忧心。”

薛翦闻言,原折在一处的眉心渐渐抚平,仍像个何事都有父兄照料,自己便不用多思费神的孩子,面色瞬间鲜亮起来,“是,爹爹,那孩儿先告退了,您也早些歇息。”

*

阳光正盛,穿过漆红窗柩探入重辉殿内,在金砖上印下逐渐递长的蜜金色斜块。

高成淮直坐于案台旁,眉眼温和又透着两分凉意,深邃的五官在光照下被填得半明半暗,捻着文书的手像是在托着一朵花,指节如玉修长,似有粼粼冷光流淌其上。

一个面容清秀的太监虾着腰,步到高成淮身旁,嗓音阴柔且添着几分询意:“殿下,近来宫里有几个嘴长的竟敢在背后议论起东宫之事,奴才已经将他们惩治了,您看......”

可还需要做得再深一些。

高成淮眼帘松松搭落,目光仍驻留在书章上,未转分毫。

过了许久,殿内才浅响起一道单寒的声音:“哦?议论什么?”

在宫内碎言,倒也是胆子大的奴才。

梁安似是斟酌了片刻,复而垂首道:“在说......殿下和薛姑娘之事。”

薛姑娘乃是殿下的表妹,本就搭着一层关系,且受皇后宠爱一事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会有这般传言倒也不算空穴来风。

而如今殿下冠礼已行,东宫却一直空虚,便有人开始说,殿下这是为了薛姑娘,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

这些细了的话,他不敢与殿下讲。

殿下向来不多留情于男女之事,上回对林姑娘也不曾怜香惜玉,外人如何猜测殿下,犯不着让他来说。

哧——

短促又沉脆的声音一响,见是高成淮将手中文书合上,眉梢若有若无地勾了一下,不辨喜怒,只听他语调疏散悠然地问了句:“宫外可有什么类似的传言?”

话落,梁安眸底微凝一刹,如实答道:“外面的说法与宫里的无甚差别。”

继而又略微掀起眼皮觎了觎,“需要奴才去吩咐人将其压下去吗?”

这些事情,用些手段,总是做得到的。

高成淮扬眉搭了他一眼,未置一字,指尖一捻复又将书举了起来,将视线碾回。

梁安知道,没有言语便是默认了。

他心念一转,陡然又想起了什么,“对了,殿下,还有一事。”

“听闻张大人家的四小姐失踪了,眼下已经寻了数日,始终没有任何消息。”

张大人前脚才示出要将张四姑娘送入东宫的意图,后脚这四姑娘便不见了,若说不是有人从中作梗,又有谁会相信。

坐在案台边的人淡淡地念了出声:“张大人。”

他声音道地极轻,似是在脑海中将此人的模样与名字匹配上,又过了少顷,方才沉声吩咐:“派人去查一查二弟最近在做什么。”

他这个皇弟,似是有了父皇撑腰便肆无忌惮,屡次三番与他作对,虽然麻烦了些,倒也不是全然无趣。

每次看见那人挫败的模样,他心中快意便一寸一寸蔓延开来,在皮下游走,通至全身。

“是,殿下。”

梁安应声后便准备着手去实施,却在他刚迈出几步之遥,耳边倏然轻飘飘地吹来另一道命令,语气却轻缓地状似无意:“还有,将薛翦的消息也一并打探。”

薛姑娘的消息?

也不知是他听错了,还是殿下说误了,薛姑娘能与失踪案扯上什么联系么?怎的还要查薛姑娘?

他身形犹豫了一瞬,却也不敢多言多问,主子吩咐什么,他照做便是了。

梁安再次喏下,退了出去。

手中书册搁下,高成淮移眼望向涌着轻风的窗台,眼前忽然勾起他行冠礼那日夜里,少女在广文殿侧泫然绽出的那一抹笑,脸颊上的酒窝载着她的欣喜与淘气,莫名让人心头一颤。

明明那张笑颜是为了迎他走的,却能令他记念至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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