岭南山脉下的望夫村一年前来了位尘姑娘,什么都好,就是不爱说话。她向村里租了一间最靠近深山的茅草院,隔三差五就往山里去,带回来的都是些毒虫毒草,捣鼓完又钻山里去。
岭南瘴痢是出了名的厉害,便是本地人上山还得全副武装,众人见她进进出出连个面巾都不戴,渐渐熟络起来,没事儿拿个瓜果茶点啥的来换她的药。
去年七月,尘姑娘入山半月,回来拖了具尸体——还有口气的尸体。
村子里的人也不认识,她便自行处置——试药。
试了半年药,那具‘尸体’竟然起死回生,有个活人模样了,只不过眼睛瞎了,腿瘸了,身上还有烂疮,而且还失忆了。
旁人遇上这么个情况,肯定先掬一把同情的泪,但尘姑娘不一样,她觉得,失忆了更好,失忆了就能继续留在药炉当药人。
但没过一个月,尘姑娘突然从岭南离开,嫌那瞎子拖累自己,没带走。
眼瞎腿瘸身上还有疮,村子里没人愿意养闲人,那瞎子一个人在药炉住,竟像个没瞎的一样,又有村里小姑娘见他长得好看,背着家里人给他送吃的,一个月下来竟也没饿死。
众人见他虽然身有残缺,但待人处世彬彬有礼,言谈颇有礼节,恰好私塾的先生病了,请他代了两天,虽有不便,竟也能教学,加上他懂得多,便请他常往私塾教孩子,换些吃食,渐渐地,人们便在瞎子后头加了‘书生’二字,唤他瞎子书生。
瞎子书生平时话不多,但孩子们问他问题,他总是耐心解答,偶尔同村子里的孩子讲故事。
他主动开口,只是询问落魂关的情况。
他在望夫村呆了数月,唯一一次红脸,是孩子们恶作剧抢走了他的荷包。他们捉弄他,假说把荷包扔河里去了,瞎子书生扔了拐杖就往河里跳,把孩子们吓坏了,找来大人捞他上来。
人们瞧着那荷包,蓝锦布上绣着一揪一揪红点,里头装了两缕红绳结发。
有人调笑说:“夫妻结发,你这瞎眼书生,莫非家里还有妻室?”
瞎子书生把荷包收了回去,只说:“我不记得了。”
他回到药炉时,药炉有客人,听声音是个女子,却比一般女子的声音要低沉暗哑许多。
客人问:“听说你失忆了?”
瞎子书生僵在屋门口,“姑娘有事吗?”
“没事。”客人漫不经心地说,“路过这里,想找人听我说说话。曾经有个男人,说要给我描一辈子的花钿。”
瞎眼书生笑了笑,摸索着进屋坐下,“后来呢?”
“他死了。”
“他中了敌人埋伏,掉下悬崖摔死了。”
“曾经的他啊,什么都依着我,我想要办的事他帮我办,我想要杀的人他帮我杀……我的心思他一眼就瞧出来了,他说要护着我们母子,说要让我的孩子快快乐乐地成长。”
“可现在,他明明知道我需要什么,却不肯教我称心如意。他要我孩子一出生便没了父亲,要我一个人饱尝爱而不得的相思苦……”
“我本战场修罗鬼,是他把我一点点地从那个地狱里拉出来,可现在,他把我丢下了,丢在这个比地狱还冷的地方。”
瞎眼书生脸上的笑容渐渐没了,“小……”
客人没给他说话的机会,“他大概已经不想要我了,先生以为,我当如何?”
瞎眼书生掐着袖口,好一会儿才道出一句:“忘了他,过自己的生活。”
“我忘不掉他,这种感觉又太痛苦了,思来想去,只好随他而去。我瞧着前头那条河不错,应当比淮江暖和些。我与先生有缘,这里是五两银子,劳烦先生明日一早,去河边替我收个尸。”
“姑娘……”
“我姓凤,名白梅,夫家姓寒,在洛阳城天璇坊,先生请人刻碑时,可要写清楚,待我儿寻来,能凭此认母。”
“我这一生,唯一的遗憾,大概就是还不知我儿子叫什么名字,我只知道他小名唤阿棠。”
“兄长遗愿,为我那侄子取名为棠,只因他和嫂嫂于海棠树下结缘。我不想让嫂嫂和阿臻知晓此事难受,一点私心,委屈了儿子。”
那瞎了眼的书生,到底是含笑落了泪,“寒元恕。”
“父亲最后一次来信,为孩子定名元恕,取元亨利贞、严己恕人之意。当时战况紧急,我未及给夫人看。”
“好听。名字好听,你的声音也好听。”
“我都这副样子了,你还寻我做什么?”
“你我还未拜堂,我儿子要顶着私生子的名声一辈子。”
“我若没活下来呢?”
“敛你尸骨,为你披麻戴孝。”
“我若真的把你忘了呢?”
“忘了也没事,绑回雁回山做压寨相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