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临近新年,纸盒厂的工作也停了。白三朝这个做公社思想建设的,自然也没什么活计,所以又重操旧业,走街串巷,干起了兑换银元的勾当。在过去的几年里,他兑换了大量的银元和票证,有时候还有些难得的小玩意,不过这些都被他放到了乖孙的空间里。

“乖孙,别急,爷爷等着你!”白三朝坐在厅堂,朝东厢房刘清的房间叫道。乖孙现在住在那屋里。乖孙长大了,不和他们两个老的一个屋了。不过,他是他们带大的,就算不在一个屋里,感情也深。

白三朝颇有几分自得,乖这几日孙学校放假了,有了时间,乖孙就缠着他,让他带他出去溜达。为此,他在老妻面前甚是有面子。乖孙的喜爱,不是谁都能得到的!在这点上,他就比老妻厉害。想到这,他不由得撸了撸他短短的胡茬,老神在在地喝着杯里的温水。他抿了抿嘴,这清水恁没味道了,待会儿出去,还是带乖孙去喝大碗茶吧。

过了好一会儿,白曙才从房间里出来。今年冬天太冷了,他总觉得比往年都冷,可是问爷爷和奶奶他们,他们却没有这样的感觉,只说正常,这让他不由得怀疑自己最近是不是想太多了,才会产生这样的错觉。

“好了?”白三朝看着穿得像个大圆球的乖孙,满意地笑了笑。他的孙子,长得就是齐整,即使穿得像个球,也是俊秀的球!

白曙点点头,“好了。”他这几天都跟着白三朝出门换银元。虽然他可以直接告诉他,他的预言,但是他担心说出来之后,事情可能往无法预估的方向走。还不如什么都不说,他留心些把事情化解了。

这换银元的勾当,在以前,那摊主可有特定的打扮,穿着长马褂显得权威,戴着顶瓜皮帽显得有些地位,宽印堂的让人信服,卧蚕眉的显得公正不欺客,细手指那肯定是家里不差钱养、眼光毒,再加上薄片儿的唇,那就是成日里买卖做得去的主儿,找这样的人兑换银元,准没错。

不过,这会儿,华国管得严,谁敢这副打扮上街,那可是要抓的。白三朝以前的长衫马褂,已经换成了蓝色的絮棉中山装,这中山装还特地让白金氏在手肘处弄上了两片厚实的补丁,看着丝毫不突兀,反而有几分痞帅。不过这大冬天的,光中山装哪够,外面须得套上一件厚实的长棉袄。这长棉袄一下就把里面整齐直顺的中山装给挡住了,真是有些可惜。

白三朝把棉袄一拉,双手交叉放到袖子里,他看了眼乖孙,见他的手上带着一副老婆子做的棉手套,点了点头。

大都的街头巷尾、胡同深处,稍一留心,就能找到兑换银元的那些个人。

白三朝小声地对白曙说:“乖孙,看前面坐在茶铺门口的那位,是个同行。”

白曙顺着白三朝说的方向看去,只见“大都商业银行”的斜对面,有了露天茶铺,茶铺前面坐了一个中年男人,那人长得不起眼,粗粗一看,就是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人。但是他有着宽印堂、卧蚕眉、细手指、薄片唇,一双眼睛还滴溜溜地看着银行门口进出的人,边看边评估,那专注的模样,似乎在思量着什么。

白曙的心惊肉跳,这人就是在他的预言画面中,被警察追逐的那人!他那天穿的就是这套衣裳!深蓝色的中山装!

“爷爷”,白曙轻唤,“你待会儿把身上的东西,都给我,我拿着。”

白三朝纳闷,怎么了?

“我觉得似乎有什么不对劲。”白曙小声说道,他此时没办法细细解释。

“老白?”刚才还在喝茶的“同行”见到白三朝,放下茶杯,朝白三朝打了一声招呼。

白三朝把心里的疑问暂时按下,他朝那人露出了个和气的笑容,“老苏,真是好久没见了,您这气色不错呀。”

他们从以前就有些交情,偶尔老苏手里纸币不够的时候,会跟他兑换银元做周转,所以交情不错,彼此能说上几句话。

老苏从茶盘里拿出俩杯子,“国家近来好事不断,自然气色不错。来坐坐,喝杯茶。”他从茶壶里倒出两杯茶。

白三朝也没跟他客气,带着白曙就在方桌对面的位置上坐了下来,“您现在可是春满乾坤了呀!”他拿起茶,抿了一口。继而眼睛一亮,嗯,这茶可不是便宜的大碗茶,这是碧螺春,还挺难得的。要知道这时候在茶铺喝茶,虽不用茶票,但是价格可是以前的好几倍呢!

白三朝不由得赞道:“好茶!”看来今天运气应该不错,刚才在家,他还想着要带乖孙喝好茶,这不,才出来就有人请喝这上好的茶!

老苏的细手指慢慢在杯壁上滑动,“我今天出来这趟,回去就不出来了。人老咯,是该在家带带孙子了。”

白三朝眼中闪过异色,这老苏,从他们年轻那会儿认识开始,他就做着“金融生意”。当年各国纸币硬货,只要找到他这儿,就没有他换不了的。后来,华国成立了,禁止银元纸币私底下兑换,但是他依旧顶风作案,这么多年都平平安安过来了,这会儿竟然跟他说要洗手不干?

“这如今呀,无论是什么行当,都尽是些赚吆喝的赔本买卖,这涨涨跌跌谁都没个谱儿,国家在不断进步,前几年眼瞅着那纸的蹭蹭蹭往上涨,现如今倒是那票呀、证呀紧俏。穷呀,做不下去。”

老苏小声地感叹,那话里颇惆怅,唠叨着这日子的艰难。

白三朝眼皮半垂,没作声,这老家伙,嘴里跑火车,没个真话!忽悠老实顾客就算了,还在他面前装模作样,这也恁不地道了。他分明就是因为察觉了什么,萌生了退意。

老苏见白三朝这模样,干咳了两声,他是习惯性地哭穷、哭难,老白可以说是半个行里人了,他这副作态,还真些过了。他忙转移话题,“这小娃娃是您孙子,看着就是个伶俐的。”

他这话说得倒是真情实感,白曙虽然穿得多,看起来像个圆球,但那粉雕玉琢的小模样,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是个少见的俊娃娃。

白三朝心里得意,他的乖孙自然是上品的相貌,但是他面上倒是谦虚,“小孩子家家的,可不经您这样夸。”

老苏从年轻的时候干的就是金融交易,会看脸色,他自然看出了白三朝的口是心非,他一哂,刚想说什么,就看到了不远处胡同口一个把手放在口袋,面色犹豫的青年,他眼睛一亮,“我可不跟你说了,我这好事来了。”

他整了整衣服,站起来,把茶钱给付了,就想往胡同口走。

“苏爷爷,您的裤子破了。”白曙突然说道。那在胡同口探头探脑的人,似乎就曾经在他的预言中出现过,他和警察的关系不一般……

老苏一听,吓了一跳,忙往自己裤子看去,前看后看,“哪里?”他没看到破的地方呀?

“这里!”白曙指着老苏看不到的地方。

老苏尴尬地拉扯着衣服,还是没看到。

“你这小娃娃,是不是跟苏爷爷开玩笑来着?”老苏有些疑惑了。

白三朝知道自家乖孙不会有的放矢,他想到刚才乖孙说的让他把带着的所有物件交给他,再看到他阻拦老苏去“干活”,瞬间就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了。

“我说,老苏,你还真是越老越回去了,出来这衣裳都不齐整,还真是辜负了你苏爷的名头。”白三朝调侃,他脸上的笑容,让老苏的脸一下红,一下黑。

这白三朝年轻那会儿,就长得不赖,惹得不少夫人、小姐芳心暗许,他可是费了牛鼻子老劲才把自己捯饬成这副模样,被人称上一句“苏爷”,也引来了些夫人小姐的注目,他可不想老来闹出什么穿破裤子的笑话。

“到底哪里破了?”老苏这下是真的关不那上门的买卖了,他坐在凳子上,像一只毛毛虫一样挪动着,寻找裤子的破洞。

即使华国讲究身穿补丁,但是老苏身上的衣服,可不见补丁。半新的中山装,被他弄得整整齐齐,他嫌弃大棉袄太厚实,穿着熊,所以只是在中山装内多絮了层棉,就没穿上袄子,比起街上那些裹得严严实实的人,他倒是有几分玉树临风。

老苏找了好一会儿,没找着破洞,狐疑地看着白三朝,“你们不会是玩我的吧?”

白三朝气定神闲,“就是玩你!”

老苏气了,“好呀,你这老白,平白无故你涮我?”

白三朝把茶杯慢腾腾地放在桌上,朝他使了个眼色,“我不涮你,这会儿你可就遭殃了!”

老苏听这话,心下一惊,忙往胡同口看去。刚才他看中的客人,此时已经不见了,想来是被同行拉进胡同里做交易去了。他惊疑地看看白三朝,坐立不安,仿佛在等着什么。

其实老苏明白,现在风声紧,局势不明,前些时间,还有人说,警察局那边想趁着过年,狠狠整治一番。他就是瞧着现在情况不对,所以才生出了想要最后做上一笔,给自己的“金融人生”画上一个句号的念头。

不用等多久,胡同里就传来了喧闹声。

老苏神色一动,难不成真的被老白说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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