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静轩摸摸儿子的头。他这习惯跟夫人是一样的。

他道:“既然这么聪明,你说,对这事,该怎么处理?”

沈仙卿道:“爹,你才说了一半,只说了有妖人作乱,还没说咱们家生意受了多大影响呢。咱们家每年也要给知府大人送银子的,送了这么多年,也没事啊。”

沈静轩“嘘”一声道:“这事儿就不提了。”

沈仙卿皱了皱鼻子,那意思:“虚伪!”

沈静轩继续道:“若是影响不大,我就不犯愁了。那伙儿人胃口不小,庇护费能顶上半年的进项,如此下去,撑不住啊。你昨日看过账本,应该知道哪家生意亏损甚剧。”

沈仙卿又过目不忘之能,自然记得。

他歪头,故意做出回忆的样子,说道:“有四家亏损,分别是落英城的绸缎庄,清远县的悦来客栈,飞柳城的瓷器行,还有江口的当铺。其中,亏损最少的是落英城的绸缎庄,亏损甚剧的是悦来客栈。爹,我说的对吗?”

沈静轩笑道:“对,全对。”

沈仙卿嘻嘻一笑道:“有奖励吗?”

沈静轩道:“还要奖励?你从我这儿敲走一块玉佩还不够?”

沈仙卿道:“娘说过,世道混乱,如我等富裕之家以后的日子必遭贼人宵小祸害,无人庇护,轻则家财散尽,重则小命不保。玉佩是用来拉拢无情山庄的,早晚都得给,早给早安心。”

沈静轩道:“又是一套一套的。奖励等会儿再说,你先说,你这个聪明人该如何解决此事?”

沈仙卿道:“好解决。”

沈静轩奇道:“好解决!”

沈仙卿“嗯”“嗯”两声,将自家爹从桌边挤开,拿起笔来,沾满墨汁,在桌上打开的账本上找到悦来客栈,挥毫泼墨,将这四个字一笔抹了去,扭头,仰着下巴看爹爹,呲起一口白牙,十分得意。

沈静轩道:“关门大吉。”

沈仙卿道:“正是。”

沈静轩道:“伙计们怎么办呢?世道越来越不好,营生不好找啊。”

沈仙卿道:“悦来客栈活不下去了。如果以后没银子交庇护费,那伙儿妖人定会拿伙计出气,爹,难道你要死撑下去,等到出人命了才关门?早些将人打发,让他们早些去谋生路,咱们互相不耽误。”

沈静轩沉吟片刻,点头道:“唉,也罢,就这样吧。”

沈仙卿道:“其实,其余三家也可一并关了。”

沈静轩拦道:“多年经营,岂是说关就关的。”

沈仙卿道:“好吧,等我当了沈家的主,我来当恶人,把他们全关了。”

沈静轩沉声道:“胡闹!”

沈仙卿反驳:“才不是!我自有我的考虑。”

沈静轩问:“什么考虑?”

沈仙卿道:“我不说,我要是今天说了,会把爹气死。”

沈静轩下手,挠儿子痒痒。

沈仙卿被桌子挡着,活动不开,躲不过,被亲爹抓个正着,咯咯笑起来,笑个不停,笑得小脸通红,不得已讨饶。

他趴在桌上呼哧、呼哧喘气。

沈静轩道:“老实交代,什么考虑?”

形势比人强,该要识时务。

沈仙卿不答反问:“爹,娘的消息灵通吗?”

沈静轩道:“自然。”

沈仙卿又道:“所以,娘关于以后日子的判断不会差喽。”

沈静轩叹口气道:“世风日下,江湖混乱,民生难安。似这等恃强凌弱的妖人只会越来越多。邪道必然猖獗。”

沈仙卿道:“既然如此,留着那么多的生意做什么?赶紧收一收,还能赚一大笔银子,等以后,世道真乱起来,人人自危,你想把这些生意转出去,都没人敢收。爹,以后,沈家就我一个人,能用多少银子?当然要把能攥在手里的全攥在手里,留着家门口的生意就得了,远一些的,想管也管不着。反正啊,我是不会冒险去管的,半道上让人喀嚓了怎么办。”

沈静轩搂着儿子,将下巴压在儿子头顶,道:“你说的也有道理。”

沈仙卿又道:“爹,你觉得,他们会听一个孩子的话吗?会认我当家主吗?”

沈静轩皱起了眉头。

沈仙卿道:“话本上都是这么写的,幼子孱弱,底下人慢慢将人控制,谋夺家产,最后,给包耗子药,往乱葬岗一扔,连薄棺材都睡不到,哎呀,可惨,可惨!”

沈静轩无奈,失笑。

他道:“你啊,正经,正经,就不正经了。”

沈仙卿道:“难道我说的不对?”

沈静轩道:“这种事情也不是话本写了才有。”

沈仙卿道:“天天喊自己是奸商,办起事情来,一点儿都不奸。”

沈静轩道:“假奸商才敢说自己是奸商,真奸商都忙着在外头派粥呢。”

沈仙卿动了动身子,问道:“爹,既然我说的都是对的,你要按我说的做吗?”

沈静轩考虑一会儿道:“先把亏损的那几家收了吧,至于其他的,慢慢来,你爹我还能撑几年呢。”

沈仙卿道:“那就这样吧,爹,玉佩呢?”

沈静轩将儿子放开,将玉佩拿出来。

沈仙卿道:“两块!”抬眼看爹爹。

沈静轩道:“一块寓意平安,一块寓意喜乐,上好的和田玉,我瞧着都不错。你俩一人一块吧。”

沈仙卿欢声叫道:“谢谢爹!”抱起装玉的盒子,转身就走了。他要找娘亲编两条挂绳。

沈静轩瞧着匆匆离开的儿子的背影,叹道:“肉包子打狗啊!”

·

日月轮换。

此时是无情不眠不休练剑的第四天的晚上。

他的双眼已布满血丝。

他的脸颊已经有了些许的凹陷。

他的头发已经散乱,被汗水包裹。

他的手掌已经有了磨破的伤痕。血渗入剑柄的缠绳中。

他的衣服已经脏了,不曾换过。

他不停地练剑。

粗重的、渐进急促的喘息声一次又一次飘散在夜风中,剑风中。

他已到了力竭的边缘。

这是人体的不可避免的桎梏。谁都无法避免的困境。

同样不可避免的桎梏还有口渴与饥饿。

今日他不吃不喝直到现在。

他的身体已经到了极限。

他的手终于开始抖了。他的剑终于开始不稳了。

在剑势歪斜的瞬间,他的神情骤然变得狠戾。

寒星般的眸子爆□□光。

力灌手臂。

他的剑又稳了。

他在用无比坚强的意志克服口渴、饥饿、疲倦和力竭,为了每一次精准地出剑。

然而,意志终究脱离不了身体的束缚。

挑战身体的本能即挑战自然。

这是违逆天道之举。

每一次克服是确确实实的胜利。

每一次的胜利带来的却是更多的消耗,不可控制的加倍的消耗。

力如水流,在倏忽之间流逝,难以挽留。

四肢百骸如覆重甲,如负山石。

力一次又一次灌入臂膀。

但他的动作缓慢了下来,越来越慢,越来越慢。

呼吸难以为继,上气不接下气。

血色从面颊上褪去。面颊转为惨白,却冷汗淋漓。

心跳如雷,越跳越快,敲击着胸腔,敲击着耳膜,振聋发聩。

眸光在暗淡,渐转无神。眸中的寒冷在消散。

星子环绕眼前。

头脑晕眩。

残余的力量没有预兆地遽然消失在身体里。

白如鱼肉的手握不住剑了。

失去对剑的控制对习剑者来说是灭顶之灾,是巨大的痛苦。

在痛苦中,他看着剑脱手,飞出。

“铛”一声响,剑钉入了树干中。剑身入木三寸。

身体倾倒。

目光一直没有离开剑。

剑摇晃。

目光亦摇晃。

他已躺倒,偏着头,固执地望着摇晃的剑。

剑身在晃动中闪动着寒光。

寒光晃了他的眼。

眼前光影重重,朦朦胧胧。

朦胧中,剑影神奇地出现,盘旋,游走,自由地舞动。

剑在自行练招。

每一招都是他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

剑锋飞扬,大鹏展翅;

剑身垂挂,悬梁刺股;

剑尖挑起,绝处逢生;

剑锋反撩,卷土重来;

剑指苍穹,扶摇直上;

······

剑影蓦地与寒光重叠,化作利剑,向他疾刺,刺入了他的眼,刺入了他的灵魂。

绑缚灵魂的锁链被利剑刺中,崩断。

剑穿入灵魂,溶入灵魂。

困惑的灵魂如被注入了神秘的力量,睁开了双眸。双眸明亮如寒星。

寒光大盛,驱散了周遭的云雾。

天朗气清!

无神的眼眸再次焕发神采。

抿成一线的双唇不再紧绷。

无情放下伸向那遥不可及的剑的手,闭上了眼。

他已解惑。

他需要休息,也应该休息了。

无情昏睡了。

沈夫人将这一切看在眼里,欣慰一笑,收回了视线,转头,垂目,看着躺在怀中的儿子沈仙卿。

因为担忧无情,沈仙卿也陪着不眠不休。

但他到底是养尊处优惯了,怎么可能如无情一样撑得住。

为了无情不发生意外,沈仙卿求着娘亲帮忙看护无情。母子二人轮流为其护法。

无情答应了,沈夫人也答应了。

沈夫人功力深厚,闻声即可分辨情况,为了不坏武林规矩,一直背对无情,绝不看无情如何习剑。

无情倒下,剑入木中的动静自然逃不过沈夫人的耳力。

她才观望。

她见到无情的情状,意识到无情终于突破了困惑,为其欣喜。

她推了推沈仙卿的肩膀。

沈仙卿迷迷糊糊地醒来,不住地揉眼睛。

沈夫人摸摸儿子的脸蛋,笑道:“去看你无情哥哥吧。”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