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深雪中，逶迤前行了整座一个彻夜。

望山不是山，望雪不是雪。不觉风雪寒，不觉霜厉冷。

呼吸，心跳，五感，意识，还存在么？她不知道。

人世与深渊的交界地，是等待灵祖大人回来的众人。柯丝克，冰神，博士，神里绫华……

她满身是血，在茫茫雪中一路踉跄，出现在众人面前。

“星萝！”神里绫华失声惊叫，从目瞪口呆的众人中冲出去扶住她，“你受伤了吗？你身上……怎么全是血啊！”

众人一惊，匆匆围过来。

“我没有受伤……”晚星萝抬起红肿的双眼，目光空洞洞地望着他们，面色和死尸没什么两样，“这些都不是我的血。”

“什么……你说什么？”

众人一愣。

而晚星萝已经疲惫到了极点，浑身一软，突然昏厥在神里绫华怀里，一枚染满血污的邪眼从她手心掉下来，滚落在雪地上。

“星萝！”神里绫华吓得急忙抱住她，望向众人，“怎么办，她晕倒了！”

“把她抱进来啊！”神里绫人立刻上去帮忙，“这大雪天的，冻都冻死了，别管发生了什么，先抱回深渊之底吧。”

“你们跟我来。”柯丝克稍一恍神，对二人点点头。

他们把晚星萝抱走后，在朔风中愣了半天的博士，挪了挪步子，俯身在雪地里捡起那颗邪眼。

其实在今天早上，发现公子不见了的时候，博士已有了不好的预感。当他去监视器前查看时，发现它被人动过时，他就知道结果了。

冰女皇和博士都没有说话，在雪中沉默了很久。

深渊之底，冰雕雪砌的宫殿，乃灵祖在深渊的居所。

晚星萝昏迷了一夜，睁开眼睛的时候，发现冰雪宫殿里只有她一人。

好安静啊。

昏睡了那么久，她什么梦都没有做。乍然醒来，也回忆不起什么，恍惚低头看到身上的血衣被换掉之后，才回想起之前的事情。

冰床边，安安静静躺着那颗雷邪眼。

里边还剩下一些黯淡的紫色光影，想必它蕴含的力量，大部分已随它的主人消逝了吧……

晚星萝把它拿起来，握在手里冰凉凉的。

她也不知道她现在在想什么。

索性倚靠在冰冷的床头，闭上眼睛，眼前纷纷然出现一幅明丽的画面。

早春阳光明媚的山坡上，有一座受千年光阴侵蚀的斑驳神像。

她高高地屹立在此，投下没有任何喜怒哀乐的淡淡目光，凝视这世间的冬去春来，草木荣枯。

每到早春的时候，神像面前那片山坡上，就会长出新鲜茂密的野花。

一朵一朵，在风中摇曳，倾吐出属于它们生命的芳华。

可神像的目光，从未在任何一朵鲜花上停留。因为神明深知，三月乍觉春色好，刹那芳华留不住。

芸芸众生，不过白云苍狗。

无论她俯身采撷哪一朵，下一个季节，手中的花，都将凋落随风去。

一年，十年，百年，千年。她都还是孤身一人。

可是，在这千年百年之中的某一年，神明跟前的花丛里，盛开了一朵最与众不同的花。

她忍不住由神像化成了一个小姑娘，小心翼翼踮起脚走进茂密的花丛里，倾身触碰那一株她心爱的生命。

“尽管我知道，总有一天你终将离我而去。但我愿赌上一生，在你年华最好时，向你伸出我的手。”

可是后来啊，长在她心尖上那朵最美好的花，被坏人活生生拔了下来，毫不留情地踩进污浊不堪的泥土里，还要狠狠地往上面践踏几脚，最后碾碎成一滩淤泥。

丛生万千花簇，正如世间众人。

她于千百年间行走在浮世洪流中，身旁匆匆掠过的世人，于她而言不过是如过眼云烟的一个个幻影。所有人类，在神明眼里都没有差别。

不过是两只眼睛一个鼻子一个嘴巴。

可是，在这千年百年之中的某一年，她面前来了一个与众不同的人类，他笑起来像一掬阳光洒在她头顶，他温柔得能让她面前万千世人都碎如掠影，就算坠入黑暗深海她也想与他十指相扣，他还有一双特别漂亮的蓝眼睛。

“知道我最初喜欢你是因为什么吗？”

他那双湛蓝的眸子里，仿佛能让人看到遥远的深海与星空。

斜阳下，神明手中的花被风吹散，短暂的生命，消匿于沉沉暮晚中。

她路过那片花木摇曳的原野，再次走进了冰冷神像里。

或许，在他十四岁那年意外坠入深渊开始，命运就已经发生扭曲了吧。如果没有那个意外的开始，他不会变得好战，不会加入愚人众，不会成为执行官，不会遇到她，不会卷入与天理的争斗，也就不会是这样的终局。

在钟离心里最重要的璃月。

在魈心里最重要的是帝君。

只有曾将战斗视为生命的达达利亚，永远不在乎善恶与立场，将她放在最重要的位置，给了她最深最满的爱。

一片冰冷中，她徒然而笑。

达达利亚……

谢谢你，没有让我错过你盛放的年华。

不过，对不起啊，最后还是没能保护你。

神明途径的泥土中，偶见遗落残朵，曾经的鲜活灵动，如今却已零落成泥碾作尘。

风中偶有飘来的细语。

说什么对不起呢？

我……已得偿所愿。

睁开眼睛，宫殿内，除她以外空无一人。

下半夜，好安静啊。

“来人。”

片刻，柯丝克出现在冰雪宫殿外面，“灵祖大人……”

“进来吧。”

深夜召见，柯丝克心知并非小事，而晚星萝此刻站在一片虚无的窗边，不知道在瞭望什么，窗外面，是覆盖整个提瓦特七国地底下的深渊树根。

“传令下去，秘密封锁深渊。未经允许，不得私自开放深渊出口。”

“何时？”

“现在。”

柯丝克应道：“璃月地区底下的么？还是……”

“我说的是，整个提瓦特七国地底下的深渊，全部地界！”晚星萝转过身，落下冰冷垂视，“明天一早，召集深渊中除无思想魔物之外的所有人，到我座前，接受审判。”

柯丝克微惊，才意识到她要彻查深渊中潜伏的天空岛暗线，忙俯身：“是……灵祖大人请放心。”

“从这一刻开始，我会亲自掌控整个深渊，千千万万年。”

她背过身去，再次走到俯瞰世界深渊的幻镜前，双瞳浮现出越来越深的浓黑色漩涡。

次日一早，柯丝克将整个世界范围内的深渊管理者召集到深渊之底。

黑幽幽的高高神座下，挤满了数不清的深渊使徒与魔物，宽敞的深渊之底一时人影林立，多如牛毛。

只在神座正对着的地方让出一条长直的通道。

冰神，博士，神里绫华他们都在神座两旁等待。

柯丝克命令旁人：“灵祖大人今日登位，面具准备好。”

——千年来，深渊灵祖不以真容面对世人，每回登座必须佩戴面具。柯丝克是知道惯例的。

片刻之后。

晚星萝顺着神座下的通道走来，在众人跪拜中登上神座。

柯丝克小声提醒道：“灵祖大人，您的面具……”

昏暗的光线中，她斜倚在神座上，手心绽开烈火将面具烧毁，众人皆惊，惶然不敢语。

“我没什么见不得人的，”她冷幽幽地开口，将手中灰烬挥落无踪，“见不得人的，是天空岛梵莲神殿里的帝释天！你们都抬起头来，好好看看我的样子——这是深渊灵祖，即将统治深渊万世之人。各位，可都认清了？”

神里绫华和神里绫人吃惊得说不出话，冰神和博士虽早知她的身份，此刻也不由一怔。

跪着的众人齐刷刷抬头，一片黑暗中，隐约可见神座上那张少女的脸，明明是娇花照水的容貌，此刻却冷如死神一般幽黑恐怖，令人胆寒。

她的身影被潮水般的黑暗覆盖，众人只能看清她隐隐约约的脸，以及她手里上下抛动的一颗淡紫色邪眼。

敢直视她超过三秒的寥寥无几，绝大部分的目光微微触及她时，就像是手不小心碰到滚烫的炉子，飞快收了回去。

晚星萝抬手凭空接住一卷书卷，摊开，扫视一眼，然后幽黑的目光再次落在众人头顶。

“我知道你们当中不乏天空岛暗线，这部分人的编号，我已查清且记录在册，”她沉静的声音回荡在空旷的深渊之底，“我能接受光明正大的对战，但不能接受我的阵营里有敌人。所以现在，我给这些人一条活路，主动站出来，我放你们回天空岛。没主动站出来的，我当场诛杀！”

四下一片窸窣，只有几个人默默站出来。

晚星萝斜靠在神座边，忽然在手底爆出凌厉神光，随机在人群中找了两个人，劈头盖脸朝他们打下去。

那两个人发出一声惨叫，血溅当场。

众人惊恐万状，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退。

“看到了吗？”晚星萝收起手，摊开书卷，“这就是不主动站出来的下场。”

她沉默之后，气氛突然变得死一般的冰冷，寂静，压抑。

空气中微微飘散出来的血腥味，让气氛陡然变得诡异恐怖起来。

窸窸窣窣，又有十几个人站了出来，和之前站出来的几个人聚在一起。

“很好，”晚星萝微微提起长长的睫毛，望向那扇大门，“把门打开，让他们走。”

柯丝克稍微迟疑了一下，挥手命人去开门。

深渊之底的大门外面，是通往天空岛的甬道。亮光从越开越大的门缝中倾洒进来，把黑暗湿冷的深渊之底照得亮堂堂。

“全都走吧，回天空岛去。”

晚星萝瞥了他们一眼，把目光收回来，手中的邪眼继续上下抛着玩。

那些人害怕得咽了一口口水，转身看门开了，此时不走更待何时，一个个朝门那边安全走出了深渊。

看到那些人果真被允许安全离开，众人之中突然一下走出来更多的人。

“灵祖大人……”柯丝克在一旁低声道。她真的要放走他们吗？

“等一下，”晚星萝冷声喊住了那些往大门走去的人，他们吓得腿一软停下来，险些就要跪下去，她继续说，“从现在开始，每站出一百人，放行一次。”

神里绫华吃惊地望向冰神，低语道：“星萝这是什么意思，到底想做什么呢？”

冰神默然。

博士压低声音对他们说：“看着吧，这些人绝对一个也跑不了。”

他话音未落，那边又传来惨烈的哀嚎声，吓得神里绫华和神里绫人抬头望过去，看到晚星萝又像刚刚那样抬手朝人群中随机两个人劈过去，满地的血。

神里绫人看着杀人不眨眼的小姑娘，暗自吃惊：“这丫头小小年纪可真狠啊……”

众人见又死了两个，已经吓得双腿打颤站不稳了。很快站出来的有一百人后，晚星萝立刻下令再次打开深渊之底的门。

“走吧。”

那一百人愣了愣，立即掉头就往门那边冲。果真安全离开了。

晚星萝翻开手里的书卷，不急不缓地说：“从现在开始，每站出两百人，再放行一次。”

众人倒吸一口凉气，一会儿站出五个，一会儿又站出十五个。

稀稀拉拉地，站出了一堆。

晚星萝撑着脸向那边看去，站出来的人越来越少，应该……差不多了吧。

神力再次呼啸而出，猛然落向人群再次随机劈死两个，“像这些死都不愿意站出来的，我可没耐心了哦。”

巨大的恐惧如死神般死死压在众人头顶，一下又站出了些许人。

他们已经吓得连路都走不动了，几乎连滚带爬。

“还有吗？”黑暗中，她冷冷地问。

众人中，已经不再有人站出来了。

一道神力劈下去，又劈死了两个。

“再问一遍，还有吗？”

没有人再出来了。

“很好，”晚星萝满意地点点头，收起正在手里把玩的邪眼，从神座上直起身子，“把门关上。”

柯丝克：“是！”

之前已经站出来的那将近两百号人开始慌了，如同一群即将被捕杀的蚂蚁。

“我们还没出去！”

“我们还没走啊！”

只听嗖嗖几声刺耳的嘶鸣，神座之下闪过大片金光，众人目瞪口呆地看到，她的足下遍地金莲蔓生，锋利的金丝凌空飞驰而出，缠住那两百个人。

她愤然站起将手一收，连接在十指的金丝即刻绞动那些人的血肉。

噗噗噗——

一声声沉闷的割裂声。整个深渊之底的空气被血的气味与惨叫声所灌满。

神里绫华捂住嘴不敢再看这炼狱般的一幕。

神里绫人惊得嘴都合不上了。

冰神微微皱着眉，而博士早有预料，心底倒是愉悦的。

柯丝克近前询问道：“灵祖大人，最起初放走的那批人呢？要追吗？”

晚星萝收去手中的金莲丝，神座上坐下，神色无喜无悲，“他们已经死了。”

众人惊恐万状，没有人再敢发出一丝声音。

“灵祖大人，”柯丝克近前禀报，“刚刚下面的人来报，还有一批人曾经是天空岛暗线，但是他们愿意归降深渊，愿意侍奉……”

“杀！一个不留！”她打断柯丝克的话，“以后遇到诸如此类的状况，无须禀报，直接杀了便是。”

柯丝克低头：“是……”

晚星萝靠在神座上，将刚刚那卷书卷弃若敝屣般凌空一扔，扔在地上，众人看到，那只是空白的书卷，上面根本没有什么天空岛暗线的名字，不由得更加惶恐。

“剩下的人，”她淡漠扫视而去，“如果还有漏网之鱼，我劝你们今后不要再与天空岛有半点关联。我已与天空岛势不两立，而在我执掌下的深渊，人人必要与我一心——都听清楚了？！”

万人跪拜之中涌起潮声——“是，灵祖大人！”

晚星萝沉默着，再次拿出邪眼在手里玩，片刻对众人说：“无关人等都退下吧。冰神大人，博士，柯丝克，神里绫华，神里绫人留下来。”

那一大群来自世界深渊各个地域的深渊使徒，从深渊之底大门走出去之后，吃惊地看到，湿漉漉的路两旁不知何时长满了枝蔓交错的金莲，之前几次被放走的那批人，现在被诡异的金丝缠在莲丛中，死状惨烈，早已没了气息。

看到晚星萝命手下把门外面那堆缠着金丝的尸体搬进来，冰神惊疑道：“这是做什么——？”

神里绫华忍不住胃里一阵翻涌，捂着嘴不敢看。

博士看到它们全身缠满了金丝，捏着鼻子问道：“这些尸体好臭啊，搬进来干什么？要放火烧吗？”

“别急，”晚星萝坐在高高的神座上，翘着腿，面无表情地看着堆满整个大殿的尸体，“这些，是我即将要向天空岛下的战书。”

柯丝克：“这……！”

晚星萝看向他们：“明日一早，我们从深渊之底潜入天空岛。”

她略微想了想：“天空岛上到处种满了树。这样吧，柯丝克，届时你带些人，把这些尸体全用缠在它们脖子上的金莲丝吊在那些树上。”

“冰神大人，博士，搜寻神之心就交给你们二人了。”

冰神点点头：“没有问题。那你呢？”

晚星萝垂眸，眼底闪过一丝寒色：“我要去杀一个人。顺便，拿到第三块灵玉。”

神里绫华：“星萝……那我和哥哥呢，我们干什么？”

晚星萝不说话，神里绫人立马懂了：“我们当然是帮柯丝克大人一起往树上挂尸体，向天空岛示威啊！”

夜里。

晚星萝和冰神博士两人商量好明天潜入天空岛的事情后，很早就回寝殿了。

回去的路阴冷昏暗，在充满水汽的黑暗中，她一恍神，看到宫殿亮着温暖的灯光。

仿佛有人在等她回来似的。

她一愣，撒腿就冲进了宫殿里。

“公子大人！我回来了——”

明亮温暖的灯光，在幽静夜色中散发出一圈圈光晕。晚星萝四处看了看，好安静呀，只有夜风从窗前吹进来时，拂动帐帘发出的呼呼声。

晚星萝在空无一人的寝殿里到处乱翻，“哎呀，公子大人，快出来，我回来了……”

这死小狐狸又躲哪了呀，一定是因为她和博士商量事情太久，他等得生气了吃醋了，所以故意赌气躲起来不肯见她，对不对？

快出来吧——

我再也不会让你在夜里等这么久了，哦不，我再也不会让你等了。

没有声音，还是没有声音。

晚星萝怔了片刻，缓缓地走到冷冰冰的床边，坐下来，望着沉溺在夜色中这座空荡荡的寝殿，孤单而寂静。

默然低下脸。

才回想起来，原来是今早她出门匆忙，忘了熄灯。

“达达利亚……你真的，不在我身边了么？”

我不会再让你等啦，你出来，我们再钻去被子里讲故事好不好？或者，去外面陪你切磋几下也行呀，你不是最喜欢打架了么？反正我打架可厉害了，你也打不过我，我陪你打多久都行……

达达利亚，我同意陪你打架啦。

可是，你在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