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姜照在御书房批阅奏章,高盛安在一旁随侍。

她端的是漫不经心,半晌才批完一本,御笔悬而不落,早不知想什么去了。

忽闻有些动静,姜照抬起头来,见元祥打殿外走进来,手里捧着一封书信,小心的递给高盛安,又由高盛安呈上御案。

“启禀陛下,这是您让奴才去调查徐尚书之女,所得来的消息。”

元祥微微颔首,低眉顺眼,站在一旁禀报。

姜照闻言,便把奏章搁下,取书信打开看了一遍。

她越看,眉头皱的越紧。

徐闻的小女儿徐若筠,是个再为普通不过的大家闺秀,唯一显得特别的,大概就是陆苍玉曾和姜照说过的那件拒嫁之事,确实有些风骨在的。

不过她与赵家沾亲,却是姜照不知道的。

那信上说,徐闻之妻是赵相兄弟的女儿,也就是赵太妃的堂姐妹,这样论起来,那徐若筠还要喊赵太妃一声姨母。

原来是这样的因果,才让谢锦遭此一难。

姜照恨得牙痒痒,但赵太妃怎么说都是先帝的妃子,是姜照的长辈,而谢锦的身份的确也称不上贵重,无论如何也不能让赵太妃因此而付出什么代价。

她看向高盛安,忍着怒气问道:“朕动不了赵太妃,她身边那个心狠手辣的狗奴才,难道朕还无可奈何了吗?”

高盛安颔首道:“成姑姑是赵太妃从母家带进宫的,相伴二三十年,比一般主仆感情更深,若陛下要惩治成姑姑,太妃娘娘怕是……”

“朕不要她的老命。”姜照道:“但她必须付出代价。”

高盛安面带踌躇,见陛下脸色铁青,显然是没得商量的意思。

“奴才明白了,会安排人去做好此事。”

姜照点点头,再看那张信纸,忍不住对某个人产生了浓重的不满之意。

袁启。

常言道红颜多祸水,可谁知男子也是如此。

他知道谢锦因他遭祸吗?

姜照越想,心里越生气,把信纸揉成一团丢到了一边。

高盛安心里暗叹一声,走过去将那纸团捡起藏进了袖子里,又听姜照问道:“那告密者,还有宫正司里指证的人,可都查清楚了?”

“奴才已经让人去仔细盘查了,想来很快就会有答案。”

姜照点点头,听高盛安问她道:“陛下……想如何处置那些人?”

他那个小心翼翼的样子,好像姜照下一秒就要灭人九族,姜照被他气笑了,故意道:“他们害了朕最重要的人,公公觉得朕该如何处置他们?”

高盛安被她那句“最重要的人”惊了一下,干巴巴道:“他们自然该罚,只是陛下仁善,且万寿节在即,您也说了不宜流血。”

“那只是给赵太妃的托词罢了。”

姜照毫不犹豫的承认了自己的私心,而后似笑非笑的看着高盛安,目光冷凝,阴恻恻的让人不敢直视。

高盛安垂下头盯着自己的脚尖,听她道:“朕也并非什么仁善之人。”

在大多数情况下,姜照都不愿意去做一个昏君,暴君。她虽然并不觉得自己是什么紫薇星下凡,真龙天子,但如何使百官信服,万民朝拜,她也都是学过的。

为人君者,宽厚,仁善,只是太平治世下的一张脸谱。

朝臣喜欢这样的陛下,百姓也喜欢这样的君主,姜照便学着成为这样的皇帝。

但上数千年历史,无数昏君,其中也有不少得过宽和的美名。

除此之外,自然也有说一不二,铁腕降臣的皇帝,哪怕一生不曾示弱,只要政绩卓越,开拓疆土,依旧可留百世明君之名。

从千年前的昭武王,到如今大孟朝的太宗皇帝,都是其中的典范。

姜照自然没有想过把自己和太宗皇帝相提并论,所以她一直以来也都是乖乖戴着面具,既要给朝臣距离感,更要给朝臣信任感。

但是在明白了自己对谢锦的心意之后,她就做足了要当昏君的准备。

虽说女子为帝,必然要更多的面对一些难题,更要处处考虑周到,不能犯了差错。

但是身为人君,一不能保阿姐安稳,二不能护爱人周全。

做这样的皇帝,未免太过憋屈了一些。

姜照愿意做仁善之君,却不愿做过于仁善之人。

她垂眸把目光落在御案之上,看奏章、朱笔、金印。

那是权力。

是能让她敢爱,更敢恨的权力。

日暮西垂之时,姜照回熙和宫用晚膳,听青时说谢锦已经醒来,她想过去看看,却被青时拦住了。

“谢司正,怕是不愿见您。”

许是怕她多想,又补充一句:“她说自己如今面目可憎,连奴婢都不想见呢。”

姜照想说自己并不嫌弃,但转念一想,什么面目可憎,也不过是借口,谢锦怕是觉得她面目可憎,打心底就不想瞧见她。

至于青时姑姑,也大抵是受了她的拖累。

心里搁着事儿,姜照就觉得食之无味,晚膳也没用多少。

“陛下,侧殿已经让人打理好,也布置妥贴了。”

知道姜照是没有把人再送出去的意思,青时就擅自做主,把不曾住人的侧殿收拾了出来。

她是想请示,什么时候让谢锦搬过去,毕竟马上夜深,陛下就该就寝了。

姜照站在自己寝殿外,沉默了半晌,方道:“她不愿见朕,朕就不扰她心烦,让人好好伺候着,其余的事情也不要打扰,朕自己去侧殿睡。”

“陛下。”青时姑姑倒吸了一口气,劝道:“这不合规矩。”

姜照道:“规矩是人定的,朕说的话便是规矩。”

她言至于此,青时还能说什么呢。

姜照又把寝殿紧闭的大门盯了半晌,才又想起一件事,道:“对了,宫正司那边可传了消息,莫要让柳宫正和徐司正担心。”

青时道:“陛下放心,已经告知了二位谢司正的下落,多余的话却没说。”

姜照点点头,没有再说什么。

侧殿里的床榻虽然不如龙床宽大舒坦,姜照却也不是矫情的人,只是心里终究是藏着事,只要一闭眼,就想起谢锦肿胀的脸颊和唇角流出的血。

明明没有睡着,却像是梦靥一样,使她不得安宁。

姜照坐起身,擦去额上冷汗,静坐了半晌,才趁着月色披衣下床。

她这边有了动静,外间便亮了烛光,守夜宫女进来行礼请示,姜照道:“朕睡不着,就在殿外走走,你不必跟着。”

宫女有些犹豫,姜照摆摆手,就走了出去。

今夜月亮格外亮,守殿侍卫见她经过纷纷行礼,被姜照打手势一一制止。

她走到寝殿门口,见里面亮着烛光,想来谢锦也没能入睡。

姜照在门口站了一会儿,缓步走到窗下。

如今天气已足够暖和了,寝殿的窗子便也不总是闭得严实,如今也恰好露出缝隙来。

从窗纸上映出一个人影,姜照知道那是谁,虽然只是一个轮廓,她却依旧看得入了迷,直到眼睛酸痛,才缓缓收回了目光。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伸出手,在窗棂上敲了几下。

“何人?”

里面传来熟悉的声音,姜照莫名喉咙一紧,几近说不出话来。

她张了张嘴,做了一个吞咽的动作,看着窗纸上的人影动了动,想来是走到了窗边。

“阿姐。”她还是开了口。

谢锦的身影不动了,也不曾回应她什么,隔着一层窗户,倒是有几分相对无言的意思,姜照看着她的身影,只觉得格外难过。

“是我对不住你。”姜照伸手触在窗纸上,轻轻描绘那个轮廓。

谢锦依旧没有搭理她,姜照继续道:“我知道你一时之间接受不了我的身份,也一定会怨我骗了你,而你明明是我的恩人,我非但没有报恩,还因一己之私,将你困在这宫墙之内,甚至如果不是我的自私,你也不会有今日的遭遇。”

“我不是你心里那个乖巧的阿照了,我自私又糊涂,不配做你的妹妹,就如同我后悔没有早早送你出宫,你也一定后悔,当初给我一饭之恩。”

“如今我对你而言,大概就只是一个恩将仇报的白眼狼。”

“我骗了你,一是因为不想与你分离,二是因为先帝是使你一家蒙冤的帮凶,我怕你远离我,更怕你恨我。而事到如今,你恨也好,不恨也罢,均非我所能左右,但我只想让你知道,姜照对谢锦,从来没有过半分虚情假意。”

姜照知道谢锦没打算搭理她,就自说自话,恨不得能把一腔真心捧给她。

“你不愿见我,不愿理我,都没有关系。”

“等你的身体调理好,我就会放你出宫与家人团聚,他们如今过得很好,你不要担心,我也会尽快为谢家翻案,还你们一个公道。”

“阿姐,这是我,最后能做给你的承诺了。”

姜照嗓音愈加低沉,将额头凑过去,轻轻贴在了窗子上,仿佛这样就能离谢锦更近一些。

她虽然没有期待过谢锦能回应,但是在看到殿内灯火倏尔熄灭,一切陷入黑暗的时候,心中还是如同坠石击落,狠狠难受了一下。

姜照闭上眼睛,驱逐了月光,站在原地良久。

直到夜风微寒,将她面上的泪痕吹干,她才缓缓退了一步,低头将脸上擦拭干净,然后步伐沉重的回到了偏殿就寝。

而将烛火吹灭,整个人都陷入黑暗之中的谢锦,在过了好半晌之后,终于抬手推开窗子,引月光进殿,悉数洒在了她的身上。

窗外已经没有人了,谢锦眨一眨眼,似乎能想象出姜照站在那里的模样。

她伸手摸了摸左耳,那里还是听觉不便,她没有和任何人说过。

刚才姜照说的话,因为声音不大,又隔着窗子,她要把整个左耳贴得很近,才能把她说的每一个字都听得清楚。

谢锦对姜照自然是有怨的,任谁被信任的人哄骗了整整六年,也不会在一时之间就能够坦然的接受一切。

但却也远远说不上是恨。

她并不是爱迁怒的人,先帝做错的事,本就不应让姜照来承担。

况且她与姜照相伴六年,对她的秉性多少有些了解,从前陛下对她而言就如同一个传说,是不可望,更不可即的人。

但那个人变成了阿照,似乎对于谢锦的意义也随之改变。

她早该有所猜测的不是吗?

姜照虽然对她有所隐瞒,但认真想来也露出过不少马脚。

她若只是一个普通的御前宫女,为何总能在宫中随意行走,还经常晚上去找她,仅仅是因为陛下的仁慈吗?

还有阿照的生辰,和陛下的万寿节是同一天,谢锦从前竟也只认为是巧合。

除此之外,还有点点滴滴的细节,从六年前她捡到一个狼狈的小姑娘,到看着小姑娘一天天长大,从受人忽视的公主,到万人之上的九五至尊。

她早该发现的,但她又怎会想到,那个只在旁人口中听说过,令所有人讳莫如深的女帝,和在自己面前温软可欺,撒娇打趣的阿照,会是同一个人?

姜照才不糊涂,糊涂的是谢锦。

她抬头望月,一双澄净明亮的眸子里,盛满了忧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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