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起一百六十年前,我们刚拜入重华派的时候。

那时楚昭临对所有人都很警惕。甚至在重华山一个多月了,都不怎么吃东西。

我当然知道原因——无论是原著还是师父,都清清楚楚地告诉我,楚昭临原先是钟鸣鼎食的大少爷,全家被扣了谋逆叛国的罪抄斩流放,母亲又在眼前被一碗粥毒死后,这大少爷就开始厌食。

但他还没辟谷,不能不吃饭。所以师父的意思是,我是大师兄,长兄如父,派我去开导他,合情合理。

我心想这不太对,师父师父,你才是他真正的爹,怎么就轮到我去?

但师父老不要脸,说不过我就暴力镇压,一个大乘强者,把我个八岁的练气弟子揍了一顿,没有利诱只有威逼,强行“劝”我应下了这差事。

重华掌门,恐怖如斯。

炮灰大师兄一点办法都没有!

好汉不吃眼前亏。我暂且认了,骂骂咧咧地去做了一圈准备,最后提着忍痛买的烧鸡到楚昭临房前要敲门时,却听到里面南宫玉的声音。

“你怎么不吃东西呀?”她声音脆生生的,“我把我家带的小点心给你吃好不好?”

“很好吃的,我尝给你看,没毒……喏!”

小姑娘穿着漂亮的粉色小裙子,头上的红色珠花闪闪亮亮。

我从门缝中看见,愣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溜了。

——楚昭临他是有cp的啊!

师父不知道也就算了,我怎么也忘了呢。

我后知后觉痛心疾首,当晚就着山下新酿的米酒,美滋滋把烧鸡全吃完了。

——但我没想到,第二天起来,楚昭临还是不吃东西。

他饿得整个人奄奄一息,一双眼睛黑沉沉了无生息,南宫玉在一边快哭了,而师父只知道谴责地望着我。

关我甚事?我被师父吩咐,带着师弟师妹下山散心的路上,心里都还莫名其妙。

然后我就忘了,原著里,山腰树林深处是有只封印的妖兽的。

南宫玉看桃花林好看,拖着我的手往林子里面走,然后触动阵法,三个人都困了进去。

危难之际我把他俩一手一个摁在身下,任身后妖兽疯狂咆哮,只一字一句:

“我在这边挡着,你能带着师妹逃出去吗?”

楚昭临南宫玉都是练气菜鸡,但是楚昭临身上有楚家护身至宝昆仑玉,所以托他保护南宫玉,合情合理。

唯一就是楚昭临当时身体虚弱,闻言没缓过神来似的,脸色苍白地看着我。

“说话!”危急时刻我管不了那么多,直接搭着他疯狂摇晃,“是个男人就告诉我你能不能!”

楚昭临被晃得七荤八素,只能勉强对我点头。

“好,”我这才放开他,为求稳妥,又扔给他我的剑,“快走。”

楚昭临沉默地握紧剑柄,南宫玉则眼含泪花:“大师兄,剑给我们了,那你呢?”

“我不需要那个。”我随口说着,挺笨拙地捏起剑谱上看到的灵剑诀,山洞里落叶倏然扬起,如一柄柄小剑般射向了妖兽!

……这事儿后来,当然是谁都没出事。

师父及时赶到救下了我,简单给我包扎之后,戳着我额头骂:

“乱搞、乱搞!”

也不知道是说我带他们乱跑,还是说我乱学些奇奇怪怪的剑法。

但总归我有伤在身,师父也不好罚我。

就这样好吃好喝地躺了半个月,下地时我人都胖了一斤。

而且还有意外惊喜——我出门时迎面撞见楚昭临,他端着自己吃干净的食盘路过,侧开身对我垂头行礼。

“大师兄。”

这是他第一次这样叫我,我内心五味杂陈,垂眼看他一眼,点头走过。

擦肩而过时,楚昭临忽然又道:“大师兄可知,天下千千万万的人都要我死。”

毕竟叛国者人人得而诛之。我很理解,安慰他:“无妨,重华派会要你活着。”

“大家都罩着你呢……”我随手折下廊外花枝,挽了个潇洒的剑花,“不会让你出事的,啊。”

后来的几十年,我认为自己勉强算是履行了承诺。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最后还是沦落得这幅境地。

乌鹭殿长廊上,我从回忆中回神,生起火炉泡茶。

等水开的间隙里,又站起来修剪斜逸的花枝。

随着动作,手腕上系着的铃当清凌作响,声音穿过安静的庭院,一路能响到楚昭临耳边。

沧溟仙尊日理万机,终究不能把我时刻绑在身边。他松手后,我出来泡茶透透气,长长的雪白丝绢便从左手腕一直垂到脚尖,碍手碍脚十分醒目,时刻提醒我如今被圈禁的事实。

我偷偷试了下,取不下来,于是只好眼不见为净,全神贯注地盯着花枝。不一会儿满院繁花都惨遭毒手,绯红鹅黄绛紫的花瓣落了满地。而我这才想起来乌鹭殿侍从都被赶走,等会儿满地狼藉还是得我自己收拾,终于悻然罢手,提了红泥水炉起身回屋。

铃当声响了一路,等我走到门前,楚昭临正好推门而出。他眉眼冷峻犹在沉思,看到我时却愣了一下:“大师兄干什么去了?”

我对他的称呼很有意见,只不回答。

楚昭临却摇了摇头,神色忽然柔和,挑起丝绢抓在手里,把我拉进屋。

“大师兄每日真就不修炼了?若是经脉不适,也该念几遍心法吧?”他抬手拈下卡在我发簪上的几片花瓣,微微笑着问我。

我则笑道:“仙尊教训的是。”

“再怎么教训的是,也没见大师兄改过。”

“因为这里并没有仙尊的大师兄,”我客气回答,“这话弟子实在是说过很多遍了。”

楚昭临闻言沉默了下:“那我叫你……叶微?”

“叶微,过来疗伤吧。”他把丝绢在手上慢慢缠了很多圈,我被迫靠得越来越近,忍无可忍要伸手推开他时,楚昭临忽然抓住我手腕。

我瞬间僵硬:“仙尊答应过不碰我的。”

“嗯,”楚昭临漫不经心,“但疗伤总得除外吧?”

“事急从权,叶微可听过这个道理?”

……怎么都是他有理。我无话可说,被迫被按在塌上,任他黑色的触手在我身体里肆虐穿行。

没有合适的天材地宝,即使是楚昭临也治不好我。但大乘境的灵力,替我缓解伤势是绰绰有余的。

唯一就是疼了点——但伤筋动骨的事,哪有不疼的呢?我满头冷汗地想着,觉得身上已经被汗水浸透,鬓发也湿成一缕一缕的,想来尊容不太好看。

我倒是不怕疼,也不太在乎好不好看,只是这样治过两次我便明白,这样实在收效甚微,没有意义。

我算了算,楚昭临在长平派最多待十天,十天能改变什么?什么都改变不了,还要分散他的精力。

到时候万一遇到魔修出点差错,那就是我的罪过了。

所以第二天他故技重施扣上我手腕,我没再顺从。

楚昭临感觉到我推开他,顿了一下:“可是疼?”

他放缓了声音。我却摇头:“恕弟子直言,魔尊嚣张多年无人能敌,如今终于初露颓势,您该全力以赴乘胜追击才是,而不是枉顾天下人性命,把心思分在无关紧要的别处。”

其实这话多少有点冤枉他——即使是在乌鹭殿和我纠缠的这几天,楚昭临也是肉眼可见的忙碌。

但他没有辩驳,只笑道“大师兄教训的是”,然后又来抓我的手。

我侧身避开后退一步,楚昭临见状终于道:“别这样,大师兄。你不是无关紧要的别处,你是……总之,我还想带你回重华派,重华无数天材地宝,定能治好你的伤。”

我冷冷道:“仙尊不是答应回重华时便放我走?何故出尔反尔?”

楚昭临抿唇不语,握着丝绢的手轻轻用力。与以往不同的是,这一次一股灵力涌了过来,我顿时如触电般全身一软,踉跄着被拉着靠近他,铃当声细密地响成一片。

而他低声道:“无论如何,我都不会放师兄走。即使绑,也要绑回重华去。”

我闻言愣住,看着手上的丝绢——我早看出这是一把灵器,却没想到他打得是这个主意!

我忍不住咬牙:“如此言而无信,沧溟仙尊,你是脸都不要了!”

楚昭临轻轻哼笑一声,待说什么,却听得我道:

“可是仙尊何必如此呢?须知人皆有缘尽时。把我一介废人强行带回重华,除了羞辱我,又有何用处?”

“此时分别,还留有体面。”我冷冷道,“到时撕破脸,便连往日的情谊都不剩了——仙尊请选吧!”

我言语冷淡又带狠厉,楚昭临果然勃然变色,我趁机抽回手来,丝绢从楚昭临手中猝然滑落扬起,落在我衣衫上。

一片急促的铃当声中,楚昭临咬牙问我:“你宁愿死,也不愿跟我走是吗?”

是,我宁愿死,也不愿终日像个废物一般攀附你,仰仗着你的怜悯度日。

我侧过头去不看他,咬牙笑道:“是。”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