厨房里正有人煲着汤。

是很家常的玉米莲藕排骨汤,甜玉米含着奶香的鲜甜味与猪肉汤底内的醇香混于一处,被白胡椒与葱花略显刺激的辛香调味一激,泛起某种厚而不腻的质朴香气。

虞歌抱着个毛绒靠垫,依在客厅的大沙发上,悄悄咽了下几下口水。

444在她脑子里有点诧异地问:“宿主,你…你饿了啊?”

“……为了这些维持纤弱可人小可怜的角色,我感觉我已经八百年没吃过饱饭了,”年轻的宿主咬牙切齿,“早知道会落到这种地步,我当初就不该进快穿局,直接去当模特不是更简单吗。”

系统下意识反驳她,“如果网络数据属实的话,您原身的身高应该够不上女模特的最低……。”

它用为数不多的情商敏锐地觉出这话说得不合适,于是立刻改口安慰道:“没事没事!等您这一波任务结束以后,我争取给您找几个以无脑甜宠为主题的世界,听说现在傻白甜吃货人设也挺流行的,嗯”

虞歌一言难尽地叹了口气,与系统并排蹲在沙发上,一起凝望着在开放式厨房内忙着切菜的怨鬼,这样盯了好几分钟,还是444先承受不住了。

“……说真的,一只鬼一天到晚在这儿当贤妻良母也太惊悚了吧。”它怀着巨大的违和感发问,“宿主就不觉得这个攻略目标特别…特别精分吗,看起来又温柔又会疼人,也没什么不正常的地方,怎么一狠下心来又骗钱又害人的啊?”

谈临非对外头这场无声的讨论一无所知,她正将烤箱里加了芝士的面包取出来,在上头均匀地撒上一层糖霜。

虞歌嗅着烤面包的香味,难耐地啃起了指甲。

“……4啊,这个问题我暂时也回答不了你。”

她低声道:“既然是青梅竹马,那么从另一种角度上,我也算是看着谈临非长大的直接见证人。”

“就出身而言,她虽然算是私生子,却从未因为这件事遭受过挫折,她母亲性格上粗糙了一点,但也从来没虐待过自己的孩子;从成长经历这方面来说,她从十一二岁开始就有一大半时间都待在虞家,就算母亲过世之后,比同龄人活得略辛苦一些,听过一些来自旁人的风言风语,却也不至于因为这些事就此改变本性,而在感情上,其实我也没怎么真正刺激过她……。”

444略一怔,接着她的话问道:“宿主是想说,攻略目标可能是天生如此?”

“我没办法确认一个人的天性,却也想不出其他理由。”

虞歌把啃出血的手指放到嘴里嘬了几下。

“在前几个世界里,哪怕是行径最过分的虫族女王,若要是真追根溯源,也能或多或少地归结出几个偏执或黑化的原因,只有谈临非……。”

“不是有句话说,人无癖不可与交吗?”宿主微妙地停顿了一下,“在我的印象里,谈临非并什么没有性情大变的时刻,这人好像从小已经这样了,她足够早慧,又生性敏感,所以总能把人情世故处理得非常巧妙,但对于一个孩子而言,永远完美或恰到好处的性格本来就挺不正常的,与其说她黑化是由于某件事或某段经历所导致的,我倒觉得…那很可能就是一种天赋。”

她捂住自己因饥饿而隐隐作痛地胃部,一头栽在了沙发上,“不过这种东西,我和你分析得再多也没什么意义,还不如…直接去问问当事人。”

……

谈临非将最后几碟凉菜摆在餐桌上,转身回到沙发旁,把虞歌从一堆靠垫里刨了出来。

她想要伸手将对方抱起来,肌肤相触的一瞬间,便摸到了满手鲜活温热的血肉,那温度对她而言甚至有点古怪的烫意,令她当即止住了动作,在沙发旁边蹲了下来。

许是在沙发上等了太久,又没的可玩,虞歌已然陷入了沉睡。

躺在她面前的这个年轻女人,因心理疾病与现实磨难的常年摧折,而显出一种很不健康的消瘦,微微凹陷的两腮在唇边留下一点点不显眼的褶皱,即便是在面部放松的情况下,窄而疏淡的眉峰间也镌刻着两道曲折的印痕,但细节并未对这张秾艳的面目造成多少影响。

天真无忧的童年、肆意快活的少年与生活优渥的青年时代,足以给一个人的外表添上常人难及的光彩,即便是在憔悴恹气的状态下,即便是在噩梦缠身的熟睡中,虞歌看起来却依然有种茫然无辜的感觉,仿佛无论经历了多少打击与痛苦,这人都能保持着那份纯挚而不知事的心境。

谈临非说不清自己心里是什么滋味。

在她的印象中,虞歌身上一直都有一种脆弱而娇气的味道,是一株只能活在玻璃罩子里的花芽,需要旁人多花精力去遮阳挡雨,用最精美的珠宝来装饰脖颈与指尖,以至于在过去的很长时间里…她不得不在面对对方时心怀悲怜,时时刻刻都小心翼翼,充满温情。

然而时至今日,虞歌却能缩进壳子里,以一成不变的姿态面对外界,面目全非的…反而是她自己。

她连呼吸都放轻了,贴近了去亲吻对方的额头,却没有在那张灰白疲倦的睡颜上留下任何晦暗的阴影,倒是亲吻时的冰冷触感,令对方骤然睁开了双眼。

由于还未清醒的缘故,虞歌下意识就凑过来搂她的脖子,又用柔顺而散乱的头发轻轻在她的肩颈处磨蹭,言谈举止之间,自有一股自然而然的婉转厮磨。

与爱人贴得这样近,对她而言是一种踏实而紧密的连接,仿佛有某种湿而滚烫的液体在肺腑深处晕染,又层层渗透进肌理,那是连时光流转、生死相隔也带不走的东西,令她连空乏的灵魂都为之战栗。

“宝宝,不闹了,来,先吃点东西。”

她把虞歌抱到椅子上,在小姑娘面前摆好盛满食材的汤碗与几份便于消化的主食,才将筷子塞进对方手中。

虞歌愣了好一会神,直到面前的汤面上都浮起了一点薄薄的油花,才一言不发地开始低头进食。

谈临非当然不需要吃饭饮水,但她依然如在世时一样,也给自己添了碗汤,此后便就着拿汤匙搅拌的动作,去打量小朋友的模样。

许是由于念旧的缘故,她年轻的爱人仍旧穿着十几岁时的那套起球的睡衣,那衣服其实是不大合身的,小得略显出一点局促,总是随着主人的一呼一吸而勒出一把劲瘦的腰身,但胜在颜色鲜亮,款式也活泼,平白把人衬得小了几岁,使得虞歌那种惶惑不已的神色里…都染上了一点执拗的意味,看着很可爱,又有点可怜。

她望着虞歌那双有些涣散的眼睛,刚一伸出手,就见小姑娘猛地往后一闪,大颗大颗的泪水不由分说地簌簌而下,悄无声息地落进了盘子里。

这几滴眼泪终于打破了长达几十分钟的粉饰太平,使得那种熟悉而温馨的氛围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只剩下沉滞的空气与撂下筷子的清脆声响。

虞歌不退不闪地扬起下巴,一双潋滟分明的眼睛已经完全红透了,但里头却不见任何胆怯或躲避的迹象,反而有种冒进且莽撞的悍势。

那模样……

和小朋友几岁时在路边见义勇为、和她年轻的恋人十几岁时揪着她的领子大声告白、和她新婚的小妻子为遭受冷暴力的同事打抱不平,全然没有任何区别,令谈临非一时间几乎觉出某种…状况之外的啼笑皆非。

她见虞歌张了好几次口,才总算艰涩地发出声音,那声音几乎像是从堵胀的喉咙深处硬挤出来,每个字都格外的轻,但叠在一起,却又沉重得使人无法承受。

“……姐姐,我小时候任性不懂事,十几岁时又叛逆不听劝,哪怕在恋爱结婚以后,也和通俗意义上那些合格的恋人或妻子相差甚远。”

与她一起长大的爱人眉眼下垂,言语间却有种近乎残忍的坦荡,使得她产生了某种古怪的错觉,好像她好不容易重新有了血肉之躯,却有被人将一块连皮带肉的组织从身体内生生剜了出去,使得那块腐烂的伤口再也无法痊愈,使得她那难得的欢欣与满足…再也无法被挽回。

她听见虞歌哽咽着问:“纵使我有再多让你记恨的地方,纵使我这个人无德无能又拖你的后腿,那都是我一个人的错,是我虞歌欠了你的,你应该来害我才对,应该想要杀我才是……为什么要害爸爸妈妈呢?”

“我父母把你当亲生女儿养大,从未挡过你的路,也从未有过任何亏待你的地方…姐姐,你为什么要害死他们呢?”

……是啊,我为什么要记恨你,为什么要害死你的父母呢?

谈临非望着虞歌脸上困惑而哀恸的神情,将一口气吐得缓慢而绵长,有那么一瞬间,她像是又回到丧生亡命的那一刻,如同被冰冷的海水没过头顶,被人抽走了全身的骨头,而只能在湍急的水流中无力毙亡。

我没有想杀死叔叔阿姨。

我也从来没怨恨过你。

我只是…我只是不想让你离开我身边而已啊。

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命运于阴暗之处发出裂帛之声,将一切都推入了一条无可挽回的殊途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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