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歌睁开眼,对着卫生间内的镜子,仔细端详了一下自己现在的脸。

镜子如实地映出她此时的模样。

周遭的每一件摆设似乎都令她熟悉无比,但她身体内的某根神经却骤然绷紧了,一种微妙而难以言喻的不安顺着脊梁迅速烧至脑干,令她下意识地咽了口唾液。

她知道,自己置身于一次任务中,却半点想不起前因,更想象不到究竟是在什么样的任务里,才会创建出一个和宿主本人长得一模一样的角色。

“4啊,这回的剧本还没传过来吗……?”

足足过去好几秒,回答她的,也只有突兀而空白的死寂,唯有急速奔涌的血脉,在颅腔内一次又一次地冲击着她的骨膜。

她茫然地迈出卫生间,却只在主卧的大床-上,发现了一位挂着呼吸机的老人。

那是位气息奄奄的老妇人,约莫七十来岁,瘦得只剩下一把沉甸甸的骨头,显然已经因衰老或疾病而陷入昏迷,即便是安然平躺在那里,胸腔里都会发出一种蜂鸣般剧烈倒气的声音。

这是…什么人?

是她这一次的任务目标吗?

夏日的微风穿堂而过,掀起雪白柔软的纱帘,也吹得床头柜上的纸张发出清脆的簌簌细响。

虞歌凑近了那盏小柜子,把最上头的金属框眼镜轻轻放到一边,小心翼翼地捏起了那沓泛黄褶皱的纸。

“阿端:

见字如晤……”

那笔势稍显虚浮,但笔锋尖锐,转折间如同铁画银钩,透出一种割金断玉般的凛冽锋芒。

这赫然便是她自己的字迹。

阿端……楚思端?

仿佛脑子里最隐蔽最柔软的地方被长针猝然刺穿,那种尖利而冰凉的痛感令她连瞳孔都微微放大,她在床边踉跄着倒退了两步,却刚好撞到了身后的窗沿。

她迟疑着转过头。

静谧清冽的玫瑰花香混杂在清苦的青草味里,将将萦绕在她的鼻端,她略一垂眸,只见开得正盛的玫瑰花田在煦风中摇曳成片,映在落日的余辉里,红得枯体灰心。

几十年光阴如流水般掠过,曾经的爱人已然垂垂老矣,而她…又为什么要故地重游呢?

虞歌在老人身前垂手而立,隔了良久,才伸出手,拾起了对方散下来的一绺白发,发丝的触感光滑而冰凉,她还尚未来得及抓握,便从她指缝间滑走了,而她无力、更不必去挽回。

理智上,她觉得自己本该释然,但从内心里,却滋生出一些更酸涩、更汹涌的情感,严丝合缝地哽在喉头,令她一个字都说不出来,连抬起手指的力气都消失殆尽。

她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在恍惚间听见门外传来的模糊对话。

“这遗产公证都办利落了,也不知道得拖到什么时候才能彻底咽下这口气哟。”

“怎么,你伺候烦了?”

“比起还醒着的,这位已经算清闲了,但谁也不愿意一天到晚围着个老太太打转啊,哎,对了,我昨天晚上还听见她说梦话了呢。”

“……都这幅德行了,”小护工有点诧异地低呼了一声,“她还能说什么啊?”

“好像是什么‘小玫瑰,我也要走了’?”另一道年轻的女声不以为意道,“谁知道呢,估计是放不下这么大一个带花园的宅子吧。”

……

虞歌从沙发上坐起来。

单独服务于快穿部门的第三心理辅导室内,桌上的咖啡还尚未凉透,她搭在腰间的珊瑚绒小毛毯随动作滑落到大腿上,在明亮的灯光下显出温暖而干净的色泽。

她随手撤下被蹭到额头上的丝绸眼罩,却意外地发现那布料竟然完全是干燥的,不见任何水渍或泛潮的痕迹。

她以为她会哭,但那些鳄鱼的眼泪甚至没来得及流出来,便已经在体内蒸发了。7K妏敩

负责心理疏导的年长咨询师见她醒了,伸手关掉了掺入玫瑰精油的加湿器。

“这回怎么样了,小虞,还是这一轮任务里的事情?”

虞歌端正了坐姿,捧起那杯咖啡,啜饮着润了润嗓子。

单看神情,她似乎没什么异样,只有脸色略有些灰白,但真正开口时,那语气却远不如表面看起来的那么镇静,连尾调都稍稍打了颤。

“是我第一场任务的攻略目标,我梦到…她还留在我们过去生活过的地方,但已经老得快要死了。”

步入中年的女咨询师推了下眼镜,将呼吸都压得微不可闻。

“让我猜猜,”她轻声道,“你以为这任务中的场景你早就忘了个七七八八,但真正梦见的时候,是不是还清楚得和昨天一样?”

她看着这位宿主意识恍惚地愣了好几秒,才终于不置可否似地一点头。

“行啦!小虞你也不用紧张,你这轮经历的情节都这么激烈,还自作主张地调了药量,事后反应大点还不是很正常的事嘛!”

咨询师一边絮絮叨叨地宽慰她,一边公式化地在手写板上签了字。

“这样吧,我先帮你申两周的年假,如果情况没有好转再批病假,你自己准备一下,做好述职就回去歇着吧。”

许是脱离任务后稍有松懈的缘故,虞歌在醒来后脑子一直有点发懵,她强行压下那种若隐若现的心悸感,勉强稳住了心神。

“……述职?”

快穿类部门确实有明文规定,要求宿主在每一轮任务之后都要和直接上级进行面对面的述职报告,经批准后才可采取下一步行动。

问题是…在她的印象里,反派感化科在职称上的特殊之处,就在于根本不存在所谓的科长,反而一直接受副局批示。

“我得…自己去找副局做述职汇报吗?”

“也对,你这几天一直忙着心理辅导和评估,估计还没听说。”

年长些的女人将材料递给她,闻言将视线越过镜片,露出点啼笑皆非的笑意来。

“严格来说,你确实有位顶头上司,而且……人家前两天也醒了。”

……

时空管理局第三住院部,东配404。

虞歌提着一口袋水果,单手在护士站的登记表上签上字,顺便核对了一下上头的病房信息。

「干部病房404:宋皑殊-科长(反派感化科)」

她昨天临时和同事打听了两句,得知这位宋科长已经在位有几年,之所以给下属们一种“科长根本不存在”的错觉,是因为这一位此前在任务中迷失了将近两年。

宿主迷失算是局里最耸人听闻的工作事故之一,照常理来说,有史以来出现过的几起案例都会闹到人尽皆知的地步,但她无论如何都问不出顶头上司陷入迷失时的相关传闻。

哪怕是反派感化科的老前辈,似乎也对这事毫无觉察,大多数人都只听说过宋皑殊的名号,根本没人这位领导共过事,而入职晚或职位低的,甚至在科长清醒时都没和对方打过照面。

她站在病房门口,想起上一任副科长语焉不详的几句描述。

“宋科长这人吧,只是在咱们科挂个名,平时不大插手日常公务,也不怎么喜欢露面,和其他科室的管理层相比,她好像更愿意亲自做任务……也不知怎么就把自己搞迷失了,真是可惜了了。”

不知怎么就迷失了…吗?

一丝犹疑从虞歌心里一掠而过,仿佛从潜意识中嗅到了某种极其隐蔽的风险的味道,待她想要深究时,却又因缺乏根据,而不着痕迹地消失无踪。

——那其实是身为宿主,在人情世故之中千锤百炼出来的直觉,但她现在摸不透预判全局的剧本,又失去了搜集信息的系统,这份直觉除了使人忐忑以外,也起不到什么实质性的作用。

她敲了两次门,在稍后片刻后,才试探性地将那扇虚掩着的病房大门推开了一道门缝。

门内,低柔发沉的声音徐徐地汇入她耳中,似乎正在独自念诵某一首诗歌的尾段。

“*……当水浪暴躁的碰撞时,我听见你的声音;即使你在远方,我也在你身边,你也在我身边;太阳下山,群星闪耀,愿你在我近旁。”

被她推门的声响所惊动,那声音略微顿了一下,再开口时,依然是那副稳宁而持重的腔调。

“请进——”

病房内没拉开窗帘,只开了一盏介于黄与白光之间的床头小灯,穿着深色睡衣的女人坐在窗边的单人沙发上,下半段的侧影几乎都湮灭在浓黑的背景之中。

虞歌稍稍眯起了眼。

就外表而言,这女人大概三十岁上下,是女性中斯文沉敛的经典款,在稍显表情时,眼角已经略带点时光的痕迹,但却不露衰老,反而显出几分矜贵而矜重的气度。

在昏暗而朦胧的灯光下,那头搭在肩头的长发透出一种柔润泛蓝的色泽,将这幅疏离而陌生的面孔平白衬出几分柔和,令观者的眉心重重一跳。

——她早已不是初入职场的年轻学生,也未见得有多敬重不得不打交道的领导,就连虞歌自己都说不清,这不合时宜的感觉究竟是从何而来,如同冰冷的利刃陡然没入后颈,让她连吐息都明显的发寒。

在她踟蹰的这当口,反倒是宋皑殊主动打开了场面。

身形高挑的科长站起来,走近了一点,周到地替来者拉开了一把折叠座椅。

“我早上已经看过你发的邮件了,但鉴于日后我们要常常有交集,我想还是当面见一次比较妥当。”

她略微垂下眼帘,视线无意地瞥过对方眼尾的圆痣与稍显潮湿的鬓角,喉咙非常细微地滑动了一下。

“你说是吧……虞歌副科长?”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