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堡的地下礼堂内新添置了一口棺材。

双人制式,通体水晶,正当中以红宝石镶嵌出三只相交缠绕的角状獠牙,那夺目的红色折射在通透至极的水晶外壳内,使得整副棺材即便在昏暗的地下也泛出某种冷厉的寒光。

这口棺材躺在新鲜的白丁香花座内,是领主为自己与伴侣打造的婚床。

血族无法得到上帝的赐福,更无法站在圣坛前共立神圣婚誓,是以,人类社会中的婚姻关系于血族而言不过是一种“相互结合”的象征。

在等级森严的血族体系中,上位者会邀请交换过血液的另一半进入自己的棺材,以示接纳与包容;而下位者将在这口棺材内主动献上自己的心头鲜血,来表达自己的温驯与臣服。

鉴于漫长而漂泊的人生常态,大部分血族其实并非终身一夫一妻制的坚决拥护者,他们往往在确立关系后就会立刻睡到同一口棺材里。

梅兰萨之所以拖到现在,也不过是在等待虞歌适应罢了。

由人类转化而来的新生儿会发自本能地抗拒棺材内幽闭黑暗的环境,因此非常需要一段时间来独居。

但虞歌对棺材的接受能力似乎远胜于其他新生儿。

金发的长亲在她的棺材旁守了好几夜,从未听见过内里急促而张惶的喘息或呼救,更未曾见识过人类那难以自制的挣扎与抵抗。

许是由于在血族身边长大的缘故,虞歌睡在棺材里的模样既安稳又平和,没有半点抵触,反而带着种异乎寻常的自在与安适。

即便是古堡中的侍从们也不得不承认,这位曾背叛过血族的新生儿的确在“成为血族”这件事上显现出了别样的天赋。

……

礼堂门外以大片鲜花铺路,侍从们夹道而立,目送着年长的领主牵住她刚转化不久的伴侣,携手走向她们共同的婚床。

梅兰萨微微偏过头,将视线一寸寸地游移在虞歌身上,连最细微之处都不愿放过。

虞歌并未用白纱遮面,与西方人深邃笔挺的五官相较,她的眼窝很浅,眼皮褶皱也极为清淡,在没有明显表情的大多数时候,都给人一种并未聚焦的感觉,像是将神思完全放空在了自己的世界里。

那是一个隐秘而未知的、旁人所不可及的世界。

某种混杂着恐惧的不安与忐忑如冷凝的白霜,悄然蔓上领主的脊背,几乎令她心生不详。

……小歌究竟在想些什么呢?

她为什么不看我?

她是否真的愿意和我睡在同一口棺材里?

在她踌躇之际,虞歌已经接过侍从呈上的小刀,飞快地割破了自己的手腕。

凛冽而馥郁的浓稠鲜血当即顺着她手腕上的纹路,一路淌入了盛着酒液的杯盏内,并与暗红的酒水溶于一体。

“主人,请用。”

虞歌双手捧着金杯,面容沉敛而动作流畅,仿佛她只是为自己的主人随手奉上一杯再普通不过的酒水,而并无其他特殊的含义。

“……小歌。”梅兰萨哑声道,“一旦我喝下去,就代表你是我的唯一伴侣了,你明白吗?”

她根本不知道自己要确认什么。

从她决定要为虞歌初拥的那一刻起,就已经在心里认定了对方伴侣的位置,可那种难言的恐慌令她惊悸不宁,甚至……

有那么一瞬间,她甚至希望虞歌能当众拒绝自己。

虞歌有充分的理由拒绝成为她的伴侣,这与私人感情无关,完全是出于双方立场上的巨大差异。

这立场使得虞歌成为血族的侍卫,使得她被迫拾起了刀刃,使得她失去了唯一的挚友,使得她在挣扎之下背叛了血族,也使得她走投无路而只能寻死。

就连如今成为血族,都并非出于她的自身意愿。

诚然,虞歌从小就有着一副隐忍而坚韧的性子,但这不代表她没有主观上的喜怒哀乐。

梅兰萨俯视着杯子里纹丝不动的液体,唇边含笑,眼神也非常温柔,但那温柔似乎只是浮于表面,以至于她那副神情里几乎带了几分悲哀的味道。

她曾见过虞歌最痛苦、最愤怒、最绝望的时候,也曾体验过这孩子藏于内敛表面之下的,那柔软、炽热又赤诚的心肠。

原来比起与对方长相厮守……

她更愿意让虞歌获得快乐。

原来一个活了无数年的纯血血族……

也能为某个人最单纯的喜乐,而摒弃掉自己掠夺与占有的天性。

年长的领主撤回了手。

她郑重其事地问道:“小歌,你真的想成为我的伴侣吗?”

“当然。”

虞歌对主人的踟蹰恍若不察,她单手拎起裙摆,从容地欠身。

“一切都将如您所愿,我的主人。”

她的长相在血族中也算是极为疏淡冷漠的类型,但当她摆出这副下位者的姿态时,那副寡淡的眉眼间却似乎在流动着某种虔敬而深挚的意味。

这是血族们最常在领主面前露出的表情。

忠诚、尊敬、无怨无尤。

这与所谓的爱意毫无关联,只是发自本能的效忠与对最强者无可分说的臣服。

梅兰萨在侍从们的欢呼声中颤抖地举起杯盏,将那混着爱人血液的酒液一饮而尽。

白丁香、葡萄酒混入略显辛烈的腥锈味,这本该是她在世上最痴迷的口味,可如今却让她尝出了近乎于黏稠的涩意,以至于舌根都苦得发麻。

为什么虞歌也会露出这副神情?

为什么从虞歌的言行间感受不到以往那种温驯至极的情谊?

为什么在虞歌的身上…看不出一点曾经为人的影子?

无法言表的惊骇霎时间席卷至她的每一处神经,梅兰萨感觉自己的意识似乎陷入了某种古怪的恍惚之中,她牵着虞歌走向那口水晶棺材,看着周遭的侍从们逐一跪地祝福,脑中却嗡鸣一片,听不清任何声音。

当她曾经梦寐以求、朝思暮想的场面真正在她面前上演时,她却如同在观看一场荒诞无稽的哑剧。

随着礼堂大门的关闭,梅兰萨骤然顿住了脚步。

一脚迈入棺材的虞歌茫茫然地回过头,似乎觉察出自己的逾矩,又将腿收了回去。

她面对着领主,从食指上弹出仍然稚嫩的指甲,从上至下地划破了自己身上的白纱。

水晶棺材上那显眼的冷光映在她脸上,使她眼睫下的那颗圆痣像是浮在冰雪表面上的一滴鲜血。

那是一种…明显非人的红与白。

虞歌跪在棺材前,吻了吻领主的掌心,像只尚且无知无觉、而只懂得讨好饲主的雏鸟。

“主人。”她仰起脸,“您要使用我了吗?”

“不……。”

那一刹那,梅兰萨内心里翻涌出一股无名的愠怒,但虞歌面容上的那种近乎于天真的困惑就像一把雷霆重锤,顷刻间便将这愤怒砸成了齑粉,甚至在猝不及防时便狠狠摇撼了她的心神。

“……不,小歌,你别这样,别这样对我。”

她抑制不住自己指尖那过电般的战栗,只得哆哆嗦嗦地将虞歌搂紧了怀里。

“女主人。”

虞歌低垂着眼,燕尾般的眼睫弯出残月般的婉约弧度,似哭而非哭,但她的语气却异常的镇定,仿佛那话已经在她心内过了上千遍,只需自然而然地脱口而出。

“这不正是您所希望的吗?”

室内霎时间陷入了死水一般的沉寂。

虞歌的声音又轻又低柔,顺着如水的夜风,轻飘飘地落入梅兰萨的耳中,却如同在周身的每一寸空气内同时响起,绕梁不绝,生生震慑住了她那从未存在过的魂灵。

她似乎听见了虞歌在被逼喝下第一道活血时那痛苦、抗拒而极为复杂的诘问。

“这不正是您所希望的吗?”

她当时是如何回答的来着?

“是的,小歌,我爱你。”

我爱你,所以即便你一心向死,我也要倾尽全力,强行将你永远留在身边。

这份孤注一掷看似感人肺腑,却给予了虞歌这人世间最彻骨的折磨。

她想起了虞歌在转化时从棺材内传出的嚎啕与悲鸣,想起了虞歌在昏迷时那无声无息横淌出来的大片眼泪、想起了虞歌在重逢之际卑微而真诚的向故主求死……

以及虞歌立于海岸边界时,那无奈而欣慰的笑容。

在层层惊惧之下,那狰狞淌血的事实终于明晃晃的摆在了她面前

毫无生志的恋人被迫成为了血族,与之相对的,那浸透在对方骨血之中的、滚烫而纯挚的爱意,早已在虞歌初拥结束的那一刻便彻底湮灭于无形了。

作为新生儿的虞歌依旧是领主最忠实、最虔诚的信徒,她只是…不再对主人抱有人类的爱情了。

自她饮下主人活血的那一刻起,心跳骤停,而温情即止。

……

水晶棺材内,梅兰萨从背后紧紧搂着虞歌毫无生息的身体,任由自己的意识游离在遥迢而混沌的往事回忆之中。

她时而见到虞歌在第一次杀人后那痛楚而迷惘的神情,时而回味起虞歌被她抱进棺材里后那蜻蜓点水般的亲吻,时而又嗅到了虞歌腿上那来自于苦修带的浓烈血腥味。

她甚至梦到了某段杳渺而不可追的情境。

那应当是在塞拉琼斯过世后不久,虞歌在一个午夜顺着窗子偷偷摸进了古堡,却被她逮了个正着。

她轻而易举地发现了虞歌隐藏起来的伤处。

自后肩一路蔓延至臀腿,虞歌的整个背上都交错纵横着无数条隆起见血的淤痕,那紫里泛白的伤处曲折蜿蜒,活像是在她血肉里生长的无数条幼蛇。

那是被戒具抽打所留下的痕迹。

这种戒具通常以细铁丝与桦树条扎为一捆,用力挥动时受力集中于数条狭窄的细线,难以造成血肉翻飞的场面,却会为承受者带来远超于观感的尖利刺痛。

想来那也是虞歌当初从修道院里求来的忏悔。

虞歌那时在为什么而愧疚呢?

是为过世的挚友,为即将遭到背叛的主人,为死在她刀下的无辜亡魂,还是……

她从那时起,就已经试图要用这种方式折磨自己,以消解内心那不可言说的痛苦了?

作为人类的虞歌,在灰暗而无望的岁月中一日日煎熬着的那位血族侍卫,又究竟从什么时候起,才明确生出了求死的念头呢?

梅兰萨将脸埋在虞歌的后颈处,似乎在这个多年之后的漫漫长夜里,隔着生与死的鸿沟,与一个属于人类的、痛苦至极的灵魂遥相对望。.七

那灵魂曾依附在虞歌的身体里,却消散在了她的手心间。

她隐隐约约地意识到,虞歌身上属于人类的那一部分,实际上是一把过刚的利刃,看似永远坚韧而难以摧折,然而真正崩断却只需喀嚓地千分之一秒。

在这场恒久的梦魇中,领主似乎又回到了那片广袤苍茫的雪原内,她的周身空旷一片,只有脚下终年不化的冻土与苍穹之外神明嘲讽的目光。

那株长在雪地里的白丁香已然凋零了,落于冰面的浑圆鲜血也彻底了无踪迹,取而代之的,只有一截埋于积雪之下的锋利断刀。

感化进度: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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