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宫之西,万春殿。

“枯藤黛瓦卧新雪,笑捻红梅娇郎俏。”

乌皮靴踩上厚雪,一步一步嘎吱作响,有人悄然驻足,凝着赏花的少年。

不必猜就知来客是谁,太子转过身,果不其然是那张熟悉又俊丽的脸。

青年一袭毛茸茸的貂衣鹤氅,领襟前的缝隙露出点绫罗紫料,只是包裹得很是严实,整体还是月白的颜色。

紫色是他最最讨厌的颜色,旁人不知,唯独梁王这对小节本不敏感的叔叔记得,是很有心了。

不过想起自己曾经害得人掉了脑袋,这份有心便压抑了几分。

尤其是对方一见到自己便亮起来的眼神…他实在于他有愧。

太子怯退了两步。

“小狸奴,你怎么了?”

修长的手伸了过来,本是要捉住少年的手,中途忽然拐了个弯,握住了他的小臂。

“小王方才拜谒了皇兄陛下,就马不停蹄见我们太子殿下来了,这是…”

梁王这才敛起笑意,一看不要紧,才发现太子那双蓄泪的星眸,心头一急,方才的正色宁静致远全变作了手忙脚乱。

“这,小狸奴,半载不见,你是教人给欺负了?你说出来,是谁欺负得你?叔叔给你报仇!”

眼前人少见地生了怒,慌乱得情真意切,太子却耳头一刺,机警地竖了起来。

他刚才听到了什么?小…狸奴?!

那星眸泪意褪却,不知何故骤然一冷。

太子恨恨甩开来人的手,背过身,鼓着腮帮子踢起了雪:

“都说了不许这么唤我,叔叔怎么这么不经心,你再这么唤,孤就不要你了!”

狸奴已经够惨了,为什么还要加个“小”字?这怎么配得上他堂堂大徵太子霸气侧漏的外表?阿娘啊阿娘,您老人家怎么会有这么多的恶趣味呜呜~~

不知对方正幽怨地念叨着自家阿娘,姜仁美这边却百思不得其解。

“那唤什么啊,近几年不一直都是这么唤的吗?”

梁王郁闷地挠挠脑袋,眨眼却不见其人,眼一抬脚一跺,忙追向远处那道乳黄的背影:

“哎,小狸奴,小狸奴!慢些,你脚上还有伤,小心地滑!”

“不要叫我小狸奴!”

狸奴也可以。

被那一声声的魔音激得浑身炸毛,姜犀明也没怎么注意脚下,沾了雪的靴底踩到光溜溜的地砖上,腿脚这时突然发麻,终于不负众望向前滑去。

“小心!”

电光火石间手臂一紧,不听使唤的腿脚支撑了住,少年由身后人搀着,终究没能脸朝地。

梁王惊魂未定地抚膺舒气,搀着太子几步走到殿内,慎重观察片刻,拍拍他的肩:“你等等。”

说罢三下五除二脱了靴,来回走了几步,不顾对方的错愕蹲下身,转头轻快示意:

“上来上来,我背你过去。”

姜犀明立在半步之遥,对着青年初成的脊背,分明两人都是鲜活的,却真实得不大真实。

太子挥了挥手,侍从皆低头退了出去,

“你…”

话未出口,被他自己咽了回去,太子强忍着酸楚,沉默地趴上青年的背。

熟悉的兰桂馨香,熟悉的温暖的体温,眼前人变得模糊不清,与记忆逐渐重合。

……

再重的腿疾,不还有叔叔吗?

狸奴要去哪里,叔叔就背你去哪里。

不要在意旁人的眼光,叔叔以为,我们狸奴身负帝王之气,生来就是要做陛下的,为陛下做腿脚,是我姜仁美的荣耀。

……

他这叔叔啊。

言犹在耳,斯人已入隔世,再相见,他还是那个他。

可他已不是当初那个自己了。

姜犀明悲哀地阖了目。

梁王却不知对方已周转了这么多的心思,单纯地掐算背上的斤两,皱眉再皱眉。

养了大半个月,才重这么点儿?

寻到座处,将背上的人小心放了下来。

少年微垂着脑袋,那双正正好的星目好似哭过,此时水汪汪的,乌溜溜地对视着自己,就像…小狸奴的眼睛。

“狸奴莫总看着我。”

姜仁美将火炉挪得近了些,继而忙前忙后地为他取毯脱靴,待烤暖了手,终于盘腿坐下来。

“这样我很不好意思的,”青年的脸映得红了些,又急急地摆摆手:“不过你也不要不好意思,我乃是做叔叔的,是长辈,自当照顾好自己的侄儿。且,我觉得狸奴好,也愿意更照顾你一些。”

他与太子自小相识,年纪相差不多,当年皇后也是如此以为,就许他陪太子做玩伴,时日久了,两人比寻常兄弟还要熟稔些。

孩子之间的玩闹,也不过是差了辈分的兄弟罢,只是总得分出大小:太子乃是孙辈最长,向上…再无长兄,又于幼年远离父母去了东宫,是以平日多是梁王充作兄长长辈,聊以慰藉。

当然他也愿做那个保护幼弟的兄长。

姜仁美笑了笑,看着少年清瘦的脸蛋,心疼地叹了口气。

只是两人年纪渐长,一个忙于政务,一个不得不去就藩,一载能相见的次数也变得屈指可数,更莫谈什么亲近,便是想亲近也亲近不了了。

譬如今日太子代皇帝陛下受朝,直至酉时才抽身回来,远远的,只瞧见他被旒冕挡住的小脸。

原来不知不觉,他的小狸奴已经长大了。

“丹参、赤芍、红花、人参、三七、川芎、枸杞子、麦冬,这几味药是梁州特产,品相皆属上佳。”

还好,就此一点,他还能帮上他些许。

姜仁美揉着窝在毯内的脑袋,绸缎的发握在手心里,怎么想怎么心满满足。

“想必狸奴日后不会总抱怨腹痛了…对了,听闻你先前去过温泉宫,身子修养得如何了?”

太子…太子已被揉的头昏眼花…咳,是舒泰至极,费力地抬起眼帘,含泪嘟囔了句“还行”。

就稀里糊涂睡了过去。

可莫要学皇后殿下那样才好。

梁王叹息着摇摇头,轻手轻脚地盖上踢乱的绒毯,又悄悄差人取来纸笔,伏案画起狸奴来。

小狸奴,元日汤圆小狸奴。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