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好?”对面的男声格外久违。

季晓嗓子干涩,闻声却是又陡然说不出话来,伸手拿了眼前的那杯咖啡。

对面等了一会,接着斟酌道:“是……晓晓吗?”

手里的咖啡,终究没送到嘴边。

梁予衡这辈子直面死亡的机会有限。

初二那年,他趁着午休一个人在操场打网球,手机丢在地上,碰上一帮人过来挑衅。

他虽然脾气不好,但是,寻常也是不看人的。

不看人,就不会看不惯。

没有看不惯,就不会再挥拳头。

可是那天的太阳太烈,他一腔的暴躁终于被那些不三不四的话点燃。

“清高怎么了?”

“骄傲怎么了?”

“碍着你了?”

他一人对上五个,拳头抡下的后一秒,生活老师的哨子响彻网球场。

那一行人鸟兽散,留他一个人拣了衣服走过去。

大不了就是再被押去医院做心理咨询,大不了又是一通冷战。

他站定在球场边,高个男生俯视面前的老师。

后者却是叹息了一声:“收拾一下东西,回家一趟。”

那是第一次。

他甚至连梁远喆最后一面都没见到。

第二次,有人挽住他冰冷的手,问他:“我们去那边等,好不好?”

消毒水的味道刺鼻,被抽离的灵魂才终于回来。

“老人家会去个好地方的。”

“孩子,振作些。”

他们如是说。

还是那只手,掏出小小的照片,陪他一起吹着山风。

她说:“看,姥爷永远陪着我们呢。”

第三次。

好像就是昨天。

梁予衡没有醒,可他分明感觉到了那只手。

太凉了,他想。

为什么她的手会这么凉,外头是又落雪了吗?

只可惜,他不能将那只手握进掌心。

他挣扎了一瞬,仍是溃败。

梁予衡之前在江水里滚了好几圈,又撞上了船只的大铁皮,浑身上下蹭上的伤口不计其数,唯独头上这个,疼得厉害。

终于醒来的时候,他只觉得疼。

比大学那一次洗胃还要疼。

耳畔有机器的声音,分辨不清。

房间里透进外边的灯光,屋子里却暗着。

然后,他终于后知后觉地体会到——大难不死,劫后余生。

稍一动作,头便要炸开一般。

然后,他听见轻手轻脚进门的声音。

门外的光源乍泄又隔断。

眼皮子沉重,扛不住又合上。

有人来到了他的床边。

凌晨五点,电话里的夫妻说已经下了飞机。

季晓收了手机,伸手覆上他的手。

还是冰凉,梁予衡想。

努力想开口,努力想动作,却发现精神比身体先行苏醒。

“梁予衡,”她轻声说,“求求你,快点醒吧。”

“你是傻子吧,我追你,你逃走,我走了,你又回来。”

“谁告诉你,校园里一起走的就是情侣了?”

“偷偷来我的学校,然后回去喝醉酒耍疯?梁予衡,真有你的。”

“没看过你这样的人耍酒疯,真是可惜。”

“不是的,”梁予衡躺着,心中辩解,“季秋岩真的喜欢你。我打赌。”

女人无觉,捏了捏他的手指,似是替他按摩:“难怪,难怪你会误会我的朋友圈。”

“可是,如果我真的想那么一个人,也一定只能是你吧。”

快让我醒来吧!梁予衡想。

“怪我,”她忽然自嘲一声,继续说,“如果没有我,你就不会选择进海事。你是学海商法的啊,做律师不就好了。”

梁予衡大惊,谁说的?

她联系印思琪了吗?

这些年,他想过动用印思琪的关系,结论不过是,季晓想留在江边城市,其他一概不知道。

季晓已经絮絮叨叨地与他说话几个小时了,她想,他若是醒不来,那就吵醒他,吵到他没有法子不应声。

“梁予衡,”可是,纵使她有教师的职业加成,也没法子说这么久没有备过的课,“还不打算醒吗?你打算,让我一个人面对两家的长辈吗?”

捏着的手指一跳,这是一整夜,他唯一给的反应。

季晓猛地起身。

她凑近了那人:“梁予衡?!”

床上人虚弱,呼吸却是不同于之前。

季晓赶紧按响了床上的铃。

与此同时,她听见男生轻如薄翼的声音。

他说:“季晓。”

“你醒了?!”季晓的声音里透着雀跃,又似是不确定,“你……你再说一句话,什么都好。”

“季晓,劳烦你——亲我一下。”

“……”

“然后,我应该,就彻底醒了。”

还有昏迷醒来之后改了性子的说法吗,季晓是第一次见。

有那么一瞬,她当真快要凑上去,如果不是门口护士的声音,她怕是要经历史上最强社死现场。

灯光打开,医生护士们走进来,梁予衡已经睁开了眼。

眼中闪耀,却只看着边上触电般退开的人。

带着笑意。

“很好,”检查完,医生又问,“眩晕吗?有没有想要呕吐?”

“没有。”梁予衡回答。

“身上还有哪里不舒服能说说吗?”

“还好,”他停了一会,“但是我女朋友嗓子哑了,能不能帮她拿点药,她手也很凉,暖气可以开高点吗?”

记录的护士噗嗤笑出来。

季晓脸噌的就红了,想不通这个人这几年经历了什么,怎么还能贫了,是大奔附体吗?!

“嗯,我知道了,”医生倒是一本正经,“头脑清醒,吐词清晰,看来是没什么问题了,好好休息。至于你女朋友的事情,明天白天挂个号看看嗓子。”

“……医生您别搭理他。”季晓终于插话,“他现在,当真没有事了对吗?”

“你看他呢?”医生反问,拿了笔写写画画了一下递给边上的护士,“不过,刚醒需要静养,通知一下其他家属,等明天上午查完房再来探视。八点后。”

“好。”

季晓仔细记了照顾要领,又千恩万谢地送走了医生护士,一转头,对上男人戏谑的眼。

想要发作,却听床上人道:“要提醒一下印思琪和季琛,别现在过来打扰我们。”

“……”

一一通知完,季晓重新捱过去,特护病房只有他一人,此时亮了灯盏,男人缠着纱布,脸上却笑得好整以暇。

她停住了步子。

梁予衡只恨现在不能一把翘起来将人抓进怀里,等了几秒就先行抻着床沿使力。

终于逼得女人冲过来按住他。

“想什么呢!医生说要静养!”

“想你。”他接得顺遂,两人同时愣住。

“季晓。”梁予衡没允许她后退,做了刚刚动弹不得时就想干的事,翻手逮住她扶着自己的手腕,目光如炬。

季晓整个人滞住,跌进那双直白的眼中。

而后,手腕处的掌心往上,轻轻将她的胳膊往下一拉,整个人便就伏在了他胸膛上。

病人不听话,直接拿打了点滴的手指掐进那长发里。

同是干涸苍白的唇碰到一起,润色出一点胭红。

季晓听见男人带着温度的气息:“睡吧,女朋友。”

她太累了。

加护病床原封不动摆在旁边,配相一般。

季晓听了话,躺上去。

只是,关了灯辗转片刻,却是困极难眠。

“梁予衡。”

“嗯?”

“虽然这么对病人不好,但是,你会哄睡吗?”

隐隐的,她似乎听见男人的笑。

“嗯,我试试。”

昏暗里的病房里,不久便响起了低低的诵书声:“臣本布衣,躬耕于南阳……”

“梁予衡没有人哄睡背出师表的。”

“现在有了——苟全性命于乱世……”

有些事,毫无道理可言,好比这一刻,季晓吐槽了半句,便就没了声响。

“晚安。”男人微微偏头,瞧见那人一点熟睡的轮廓,“明天会是晴天。”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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