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琴回到家快九点,老太太竟然还没睡觉,听着电视,织着永远织不完的毛衣。

“回来了?今天感觉怎样?”

老太太熟练地拉了把线,扭头看向站在门边的苏琴,见她脸上没什么笑容,又说,“长得丑哇?”

苏琴顿时有些无力,感情老太太也知道这事,几个人合伙起来骗她。

她走到老太太的毛线篮子旁边蹲下,篮子是个笸箩形状,不知道什么材质编的,常年累月的使用表面光滑的一根毛刺都没有。

“你都知道啊,哎,不丑,帅的我配不上他。”

老太太:“胡说,我孙女谁都配得上。”

她想想,兀自想到一个可能,“不至于吧,李翠兰骗我?”

“不应该啊……”

见老太太纳闷劲儿,苏琴噗的声笑起来,一双眼睛弯弯的,十足一个大女孩模样:“逗你的,那男孩真的帅。”

从那种尴尬到窒息的境地中解脱出来,苏琴想起那名相亲对象,竟然又回到最初的印象:帅到杀人放火。

沈鸣在临走时被尚帅扯住:“兄弟,报个名号!”

沈鸣到底比尚帅大两岁,处事不惊,他拨开尚帅的手:“沈鸣,沈从文的沈,”他随后瞥了眼苏琴,“鸟鸣的鸣。”

那笑容嚣张又肆意,刚步入青年阶段的轻狂不要钱般地往外撒。

“和我差不多大,一看就是刚毕业没多久的,不来电。”

电视画面突然跳转,苏琴偏开头,“我喜欢成熟的。”

老太太没奈何地撇嘴:“男孩子都要成熟的晚一些,哎,你要是高中那会儿就定下来,现在哪里还愁找不到对象。”

“奶奶!高中时候你们谁乐意我们谈恋爱啊,马后炮。”

老太太手里的毛线针作势要敲苏琴的头:“你这孩子,那大学呢?大学我们也没禁你谈恋爱啊。”

说到这个苏琴就焉了,是没禁着,那不是找不到么。

电视机里画面再度变化,这会儿是酒的广告,什么阖家团圆,什么欢喜过年,每个字都恨不得把幸福美满顶在脑门上,老套无聊。

苏琴凭空看到广告结束,一直蹲着,腿都酸了:“奶奶,你说我回老城找工作好不好?跟尚帅一起办个培训班,又赚钱又自由。”

老太太说:“想什么呢,没看小帅那小子天天起早摸黑地忙?想赚钱,就别贪图享受。”

见老太太要长篇大论,苏琴连忙弥补:“我就是说说。”

还是迟了。

“你们年轻人啊,想一出是一出,你找到的那个工作不是很好吗?早九晚五、双休……钱那么多,机关单位都赶不上,好好上班去,别想东想西的。”

苏琴没想到自己一句话惹出老太太这么长一段教训,相比之下,相亲失败都赶不上换工作重要。

“好啦好啦,我知道,一定好好工作,过年给你送礼。”

老太太笑骂:“我稀罕你那两箱吃的?”

“不稀罕不稀罕,是我上赶着送,生怕你不要。”

祖孙俩笑闹了会儿,苏琴起身回自己房间。

老太太叫住她:“你妈打电话到我这里了,问你明天回不回家。”

苏琴回答的很干脆:“不回。”

老太太叹口气,低头织了两针毛线,又抬头:“我不管你爸妈的事,你要是不回家,打个电话告诉他们,让他们安心。”

苏琴:“哦。”

嘴上是这么说着,苏琴回到房间第一件事是解开大衣,然后往床上一趴,失重的瞬间极为放松神经。

她闭上眼睛,闭了好一会儿,才掏出手机,几个小时没看手机,微信上好几条信息:

——明天回来?

——回个电话

——阿琴?

发消息的备注是【妈】,就一个字,能省略就省略。

另外两条消息是苏琴的舍友和公司的hr:

——苏琴你什么时候回校?学校出通知了,大四生寒假住校要提前打申请,你住不住啊?要是住的话,我和你一起申请

——苏琴同学,为了让新员工更快熟悉公司环境,了解公司文化,迅速融入公司氛围,特别提供寒假实习岗位,你已经是公司的准员工,在此诚挚邀请你提前加入公司,公司提供免费单间宿舍,工作餐,有意向请回复。

还有一条是尚帅这小子的:

——姐,明天拍照别忘了!!!

即将步入社会的气息扑面而来,有人坚定,有人迷茫,还有有人沉溺在纷扰当中的惆怅。

苏琴先回尚帅:记着呢!别烦。

不等尚帅回复,切到同学这边:我还没决定好,等我一下,星星眼·jpg

到公司hr,她打好一行字,想到这会儿hr早应该下班了,又把那行回复删掉,打算明天一早发,再问问其他事项。

轮到最后,瞧着界面上那个单调的“妈”字,苏琴想了想,还是打了个电话回去。

“喂,妈。”

刚接通电话,苏琴听到对面幽幽地叹气:“你还知道打电话回来?”

苏琴没说话。

在十六岁之前,苏琴和父母关系还算融洽,高中是个分水岭。上高中后,或许是苏琴叛逆,也可能是父母还没有来得及转换角色,他们依旧试图掌控苏琴的人生。

学习一定要按照他们的步骤走,考试一定要达到他们的分数要求,大学的专业由他们指定,以后工作由他们规划。

矛盾爆发最严重的就是大学专业的选取,父母希望苏琴的人生稳妥,女孩子不需要有什么事业,打发闲暇时间即可,他们根据自己的人生经验要求苏琴考师范,或者当护士。

可苏琴从小就学绘画,她喜欢描绘丰富多彩的景色,畅想记录生活的点滴,在进入摄影这个行业后,苏琴发现摄影可以完美还原她的梦想。

这种在父母眼里不务正业的行为自然得不到认可。

苏琴记得她从高二擅自主张报名艺考时,苏爸说过:“你报这玩意儿你能干什么?你想没想过以后?”

他这人,说话做事从来说一不二。她的报名表被他从老师那里拿回来,是苏琴偷着又重新填写送回老师那边。

“你相机不还在家里?后天要上课,不从家里走?”见苏琴不说话,苏妈主动开口。

自己女儿自己知道,苏琴的脾气和她父亲如出一辙,犟起来九头牛都拉不回,想要缓和,只能旁敲侧击。

“拿,明天要帮尚帅拍照,下午回去。”

“那你路上小心,自己注意。”

“嗯,知道。”

挂完电话,苏琴烦躁地扔掉手机,来回连翻两个身才消停。

她没有什么睡意,却也不想动。每一次和父母通完电话,她都会感觉到一阵脱力,烦躁的情绪像被缠绕在层层叠叠的胶带里,根本无从发泄。

人的记忆特别奇怪,明明不想回想某些事,但总会一遍又一遍地浮现在脑子里。

那是她高二下学期,临近高三紧张的不仅是学生自己,还有父母家长老师。

班主任召集开家长会,别的同学都是父亲或者母亲来,她是父母一起来。

偌大的教室,桌位却那么小,他们一家三口挤在一起,分外引人注目。每遇见一位同学,同学都会惊讶地说“你爸妈都来了啊。”

是啊,都来了。

苏琴说不出自己是高兴还是不高兴,同学在听到她的肯定答复后总会露出艳羡的目光,可是,那么突兀。

本就拥挤的教室里,她家把同学的桌位都占了,苏妈和别人道歉,别人笑着让开,而后,拉着自己家的孩子站到一边的走廊里。

苏琴看到站着的同学,没来由地希望自己能够小一点,再小一点。

讲台上班主任讲解高考的注意事项,提到艺考都是夹杂在文化课高考的信息里,苏琴偏偏对那些零散的消息眼睛放光。

手机突兀地叮了一声,消息进来。

苏琴回神,抓过手机,发现是约稿群中的一个:所有人,主办方需求静物照片,要求如下,有意向直接准备作品按要求投稿。

这几个群都有群规,征稿接单在考察过风格后,都必须实名,走合同。因此能告知所有人的信息都是真实有效的。

苏琴大一就加进群,在里头潜水三年。

这群的聊天风格比较轻松,有几个活跃分子专门热群。

苏琴点进去后,发现已经刷了好几条消息,而且消息还在源源不断跳出:

——这个要求高哦

——啊!我每天都希望能一夜成名,当这个机会砸在我们面前,我却不敢伸手

——要对称、要写实、还要写意,饶了我吧

——事实证明,不努力,钱在眼前都不敢伸手去拿,呜呜呜,我认错,我去学习

——s大神在不在?给我们讲解讲解构思嘛,非要我跪下来求你吗!那我跪了!

——啊对,s,大神快出来,来活啦

……

这个s大神是群里老人,苏琴进群时,就已经看到群里对他算是顶礼膜拜,头像是一张白纸,黑水笔潇洒地弯出个字母“s”,黑色的线条印在纸张上,狂野嚣张。

苏琴翻到那笔征稿:以“美哉我景,壮哉匠心”为题材,黑白、彩色不限,如图示,鼓励实地取景,谢绝纯粹电脑制作合成作品。

除开照片数量、排版、尺寸、材质及说明和作者信息外,最吸睛的是那副例图。

以河流为界,两岸古意建筑鳞次栉比,高高低低,各家各户都挂着灯笼,一片火红接天连地。

游人有三三两两行走的,停下购买物品的,细节处,隐约可以看到戏苑的花脸谱招牌,隐藏在攒动的人群里,勾连起古今。

苏琴欣赏例图的这段时间里,群里消息刷出许多,那位众望所归的s大神一直没有出现,所以已经有人开始构思解题:

——我觉得没必要一定遵循例图,拍古建筑,或许可以跳出来,看看现代的标志性建筑

——楼上格局小了,为什么非要拍建筑?这张例图说不定就是个陷阱,让我们思维定势

——说得对哎,桥梁、公路,高楼大厦,不都可以?

……

很快就有人反驳:你们讨论来讨论去都是建筑,照我说,应该以小见大,突出美景、匠心

主办方要求的主题就包含这四字,但苏琴觉得更应该着力在美、壮这两个字上,取景时美这个字的要求不算难,壮丽、雄壮的要求也不算难,难在如何轻描淡写,取景自然,同时直抒胸臆。

摄影和绘画最相似的一点,是留白。

苏琴想起了老城的那条街,青石板路拥挤窄小,墙上枯草摇曳,炸串的商贩身边围绕着一层层的人,有人已经吃上,有人还在点菜,穿着大红羽绒服的小孩咬着炸串转过头,眼睛笑到消失,白牙明显,冲着镜头比着v字,满满都是欢喜。

她手机里正好有一张照片,是她以前拍的,当时好像也没有多想,只觉得这样的画面温馨欢快,便拍了下来,画面里的小孩十分活泼,见镜头对着他,当即举手配合,让苏琴拍完后加他妈妈好友给他发过去。

群里的人骤然见到一张照片出来,霎时安静了一瞬。

—卧槽,这串儿似乎有点香

一位叫【再不复□□十斤】的人率先开起了话题,之后微信群炸锅似得:

—新人都是怪物系列

—这张照片以小见大,通过孩童的欢快焦点手艺人的匠心,沉着冷静,不以事小敷衍,不以简单重复乏味,以劳动体现壮美,背景的青石板路与古旧建筑相宜得章,无处不在点题

—楼上可以去做点评师,赞同

—赞同+1

—赞同+2

—我没文化,一句卧-槽走天下

……

这张照片引发的最高点,是大家久久呼唤却不见的s大神突然出现,他在群里直接苏琴,问:可以保存吗?

群里安静两秒,这条消息变成了:s撤回了一条消息。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