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能搬回来住么?◎

很奇妙的感觉。

温蔷记得,也就是昨天,她还在想,他们从未拥抱过。

现在倚在纪霖深的怀里,额头的肌肤紧贴着他柔软的t恤面料,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洗衣液味道,是她在他那里用过的那种。

那这件衣服是她当时帮他洗过的么?她不记得了。

他的温度和气息包缠着她,像是冥冥之中激荡起一股冲动,她忍不住手臂抬起,环住了他劲瘦的腰身。

纪霖深看起来清瘦,但实际上腰腹壁垒分明,隔着衣服都能感受到肌理曲线的紧绷。

忽然,她想到,她怎么会觉得他瘦?

她明明已经见过他的全部了,而且还触摸过。

温蔷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她没有动,纪霖深也就没有动。

他的手还停留在她的头顶,被风吹拂四散的发丝时不时挠着他的掌心。

很软,很痒。

从酒吧里走出来一些男男女女,从旁边道上路过,像是见怪不怪,没有人打扰他们。

这时,司机也从酒吧里出来了。

刚才他跟进去找了一圈,实在是没见到人,不得已打算干脆来门口蹲守。

谁知刚一出门就看到两人的身影,他急忙快步走过去,解释道:“纪总,我刚才想劝温小姐别进去的,但是刚下车就”

温蔷闻言,直起身往后小退一步,脱离了纪霖深的怀中。

她不太好意思在外人面前作忸怩小女儿态。小时候最为擅长的一面,现在反而最不适应。

她的面色恢复了平静,但没有回头,还是有些羞赧。因为她脸颊还有泪痕,她不想让人看到自己哭过。

纪霖深对司机简单点了下头,没说什么。

随后手越过温蔷的肩膀,伸到她身后,将她穿的休闲衫的帽子撩起来,扣在她的头顶。边沿耷下来正好挡住眉毛,在眼周投下阴影。

“这样就看不出来了。”

温蔷半垂着头,跟着他朝车的方向走去。

坐上去后,纪霖深对司机道:“去四季小苑。”

温蔷眉眼微张,这是她父母居住的小区。

但她没有说什么。

半小时后到达小区门口。

纪霖深下车陪温蔷走进去,一直将她送到单元楼门口。

然后两人都心照不宣地止住了脚步。

温蔷知道他不会再往里走了。

“今晚的事先不要对你父母说,还有些没有收尾,等全部处理完毕再说。”纪霖深道。

温蔷点点头。

“快上去吧,已经很晚了。”

纪霖深为她拉开了单元门,温蔷走了进去。一直走进电梯里,回头看到他还站在单元门外,直到最后电梯渐渐合上

回到家的时候,温蔷发现,客厅亮着灯。温母还没有睡,在沙发上坐着。

她进门之前已经用湿巾将脸上的泪痕擦干净了,以免让他们看到后多想,担忧得睡不着觉。

将包随手放到柜子上,她很自然地跟母亲打了声招呼:“妈,还没睡啊。”

温母点点头,从茶几上拿起一张红色的纸笺递过来。

“这是什么?”

“这是许逸派人送来的邀请函,他爷爷七十大寿。”

温蔷哦了声,接过来。

是一封精美的烫染鎏金信函,里面写着:

【兹定于八月十五日晚六时、于清溪林国际酒店三楼郁金香厅举行寿诞贺家严许清朗先生七十寿辰,恭候温先生及全家光临。】

温蔷刚看完,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听母亲道:“你爸说他就不去了,但是我们全家都不出席于礼节上过不去,所以让你去一趟。你如果不愿意待在那里,去带一份礼就行了。”

温蔷自然明白父亲的顾虑,中年落魄,全盘皆输,任谁都无法再坦然面对诸多昔日好友的风光依旧。

尤其是,那些好友在最危难的时刻纷纷远离。

此刻再度相见,不过平添几分尴尬和难堪罢了。

让她带礼,自然也有父母的考量。

他们已经淡于圈子之外,但没必要牵连到温蔷。

她有她自己的交际,以后或许也会有自己的机遇,去参加些社交场合也是好的。

温蔷垂眸盯着信笺上的红纸黑字看了片刻,点点头,同意了。

不为别的,许逸是她那些朋友中,唯一一个主动来看她的,也曾对她的请求伸出过援手。

其他的,比如利益,比如人脉,她并不在意。

清溪林酒店是当地最豪华的五星级酒店之一,寿宴就设在其中一个最大的宴会厅。

温蔷到达的时候,门口两名身着黑色制度的侍者分别将双开门朝旁边拉开,她往里走进去。

大厅宽敞阔气,顶上是硕大的水晶吊灯,明晃晃的光线将云纹石地板照得发亮。

里面已经有不少人了。男男女女,衣香鬓影,觥筹交错,大家缓缓地走动着,四处打着招呼。

是温蔷以前熟悉的一套流程。

当了陪同翻译后,她偶尔也会出入于这样的场所。

但是很久没有作为宾客自行来参加了。

她发现,自己其实并不怀念。

站在这样光亮的地板上,并不出租房里耐磨的板石地面更为踏实。

不远处,温蔷看到了当年那些男生。

他们已经长成了高大的模样,穿上了品牌西装,正聚在一起。也没有好好站着,而是相互推搡,不时传来些笑声,粗着嗓子在玩笑。

周围站了几名年轻女子,身姿曼妙,化着精致的妆容,贴在一些男性身上,跟着一块调笑。

温蔷间或听说过一些传闻,知道这些儿时玩伴大多数家庭依旧富裕,但是没几个好好继承家业的。不是玩跑车,就是泡美女,游戏人生,而且还以享受为豪。

温蔷之前不觉得什么,但现在从圈子里抽离出来,远远看过去,却觉得,她已经不想融入那个圈子了。

她从他们的眼中,看不到丝毫斗志,看不到半点希望,甚至看不到任何积极的东西让她觉得他们的人生充满阳光和期待。

就好像是别墅里那个废弃不用的壁炉一样,空洞又黑暗。

这样的世界里,只有颓靡、奢侈、荒废。

温蔷收回视线,沿着大厅边缘往里走了两步,忽然被叫住了:“是温蔷么?”

她回头一看,是三个跟她年纪相仿的年轻女子。

虽然容貌打扮都有了变化,但她依旧认出来:是之前交好的那几个女生,她曾经的所谓“闺蜜”们。

她们一起拥了上来,将她团团围住,脸上绽开笑颜,声音蜜里调油:

“蔷蔷,你好久都没跟我们出来玩了。”

“就是的,coco春季新品发布会还想约你的,结果都联系不上你。”

“你是不是换号了呀?我还碰到过一次你家保姆,结果她说不在你家别墅干了。”

“上次我生日就想请你来着,一块出海去的,结果忘了~~你不会怪我吧”

这些女生明里说着些叙旧言辞,暗自却各有各的小算盘。

都曾经是一个圈子里的人,从父辈到平辈都有交集,怎么可能不知道温家出事。

只是她家突然就从视野里消失了,现在好不容易这才见到一次,怎么能不一吐为快。

因为温蔷太漂亮了,从小到大都美得惊人,在任何场合都是众星捧月的存在,所以她们常常只能作为陪衬。

现在好不容易风水轮流转,温家败落,这只凤凰也从枝头跌落下来变成了土鸡,她们似乎终于可以扬眉吐气了。

温蔷定定地站着,平淡地一一扫视过她们的面庞。

外表带着很精致的妆容,但也就仅限于此了。

看到她平静从容地面对她们的模样,那三个女生暗暗交换了下视线,多多少少流露出些失望。

之前问到许逸说温蔷这次会来,她们专门等在门口。想象着她会如何悄悄地从角落入场,还盼着欣赏她卑微落魄的窘态。

结果好像没有任何变化,至少不是她们想看到的那种变化。

除了身上的衣服确实不是奢牌,但别的,没有一点土鸡的影子。

眼看着刚才她们口中的发布会、别墅、出海,似乎激不起她半点兴趣。

其中一名女生又开口了,换了个话题:

“小蔷,听说你现在进了一家公司工作,你好厉害呀,都自己挣钱了。”

另外一名女生会意,接了过去:“就是的,不像我,还整天在家里躺着。”

“你每□□九晚五的,应该很累吧,还要挤地铁。”

“对呀,我跟我爸妈说起你,他们都说让我也学学,下个月就把我安排到公司去做事,我说我可起不来”

她们说着说着,看着她的目光中竟然真的流露出几分真情实感的怜悯。

曾经可是比她们还要娇养的人儿啊,如今也过上了这样的苦日子。

温蔷轻呼了一口气,差不多了,她的戏也看够了。

刚想开口,一道声音抢在了前。

“温小姐?”

温蔷回头一看,是陈助。

他怎么会在这里?

她下意识往旁边扫视,搜寻着那个身影。

“纪总不在这里,让我来带个礼。”陈助明白她在找谁,压低声音解释道,“他和许老有些交集,但是和小许总又呃,所以礼到就行。”

温蔷哦了一声,收回视线。

陈助正准备抽身走开,忽然被叫住了:“陈总?是致远科技的陈总么?”

他回头,是刚才正跟温蔷说话的一位年轻女子。

其中一位“闺蜜”看到他,认出他是纪霖深身边的总助,急忙叫住了他。

“您好。”陈助礼貌地向她问好。

温蔷很意外这两人居然认识,不知道他们又是什么关系。

这时,听到那位“闺蜜”直接问道:“你们纪总来了么?”

她的眼神露出兴奋之色,声音也提高了很多。

温蔷瞬间明白了。

陈助眼神掠过“闺蜜”的面庞,不卑不亢地回答:“纪总没有到,让我代为上礼。”

然后他随即转向了温蔷,道:“温小姐,纪总托我转达,说夏末秋初天气转凉,请您一定注意保暖,不要让他担心。”

跟刚才不一样,这次他的说话声大了些,不止温蔷,另外三人也能听得见。

温蔷微微张唇,但什么也没说,只点了下头。

陈助再次向她们四人致意,这才转身朝着大门离去。

温蔷转头再看向面前三人时,发现那位女生脸色青白,整个人都没了刚才的神气。

她咬着唇问道:“你是纪霖深女朋友?”

纪霖深是她父亲想要合作的人,在一次宴会上父亲专程将她介绍给了他。

当时面对面站着,她被他的长相惊艳了一番,却早已经不记得这就是十年前的那个清贫少年了。

现在,她只知道眼前这人长相出众,身家显赫,年轻有为到父亲想方设法地牵线让他成为自己的女婿。

在家里父亲已经对她叮嘱过多次了,如果她能跟他结合,这对家里企业的发展助力极大。

但刻意安排偶遇的宴会上,纪霖深根本没给她面子。

她还记得,父亲介绍完毕后,他只简单地跟她点了个头,眼神里看不出丝毫对她的兴趣。

随后两人为时不长的单独交谈中,他直接向她表示已经有了心仪的女生,然后他就率先走开了。

现在她才知道,原来他口中的那位女生就是温蔷,是落魄的温家小姐。

他并不在意她的家境对他的生意毫无助力,也不在意她只是个朝九晚五的上班族。

他只关心她,春捂秋冻,注意保暖。

想到这里,她忍不住指尖掐进掌心。

她真的不忿,温蔷无论什么时候都命好!上天凭什么单独眷顾她?!

即使家庭败落至此,也没有如她所愿一般,落入尘埃泥泞里。

甚至只要她愿意,随时可以青云直上,重新回到比以往更盛的高处。

但周围并不是所有人都知道纪霖深的身份。

旁边有另一位“闺蜜”,见到这个场面半猜到是怎么回事,问:“那男人是哪家的呀?”

她确信这位没什么背景,要不怎么没一块混过。这些世家子弟,哪个她没一起喝过酒,泡过吧,这是从哪里冒出来的暴发户?

“哪家的?”温蔷重复了一遍她这个问法。

“对,就是那人家里是做什么的?”

这个问题让温蔷下意识皱眉,抑制不住地生出鄙夷,神情里也充满了嘲讽。

已经二十好几的人了,竟然还觉得靠家里坐吃山空理所当然,并且想当然地认为所有人都这样。

那人要真的这么厉害,一定是家里厉害。

自力更生这种事,从来没有一瞬间出现在她们的认知里。

顶上的吊灯光线像是被调亮了几度,白灼的光线从头顶笼罩下来,照得她刺目又晕眩,生出一丝恶心感。

以前她不曾想过这些,现在跳出这个圈子,她发现,这里面充满了虚荣浮夸,充满了不学无术。

竟然没有一件是她所留恋的。

她们确实不是同一个圈子的人。

但真正将她们分隔的,不是财富的多少,而是价值观。

对他人,对自己,对世界的评判与观念,从内到外,都不是同一类人。

她这才醒悟过来,十年前温家别墅那个阔气的客厅,最为矜贵的,是那个穿着蓝白校服的少年。

但是当年,她没有站在纪霖深那边。

是啊,多么可笑啊,当年她,竟然没有站在纪霖深那边。

忽然,一股气血涌上来,像是冲昏了头,温蔷内心生出了一阵冲动。

她转头,快步向门口走去。

没有理会任何人,也没有向任何人解释。

出了门,一阵风扑面而来。

夏末的风温温热热的,扑打在她全身的肌肤上,没有室内空调的凉快,却让她觉得清爽无比。

她终于能够畅快地、大口地、独立地呼吸了。

紧接着,她走向路边,拦下一辆出租车。

几乎没有犹豫,报了一串地址。

车一路奔驰,穿过高架,穿过大厦,飞驰在柏油马路上,也驶进了林荫小道。

最终到了一处幽静之地,车顶上是层层叠叠的树枝,相互交错着枝蔓,投下斑驳的影子。

靠在车窗上,她看着外面那条越来越熟悉的路,还有那个熟悉的路标。

终于,车停下了。

温蔷走下来。

面前正对着一扇浮空雕花铁门,里面的青石板路,浸泡在夜色里,延伸到一栋三层欧式宅子的大门口。

她推开铁门,踏上第一块青石板。

坚实的触感,让她的心里一下子踏实了下来。

顺着一阶一阶走进去,这条走过无数次的路,与以往的感觉都不一样。

像是很短,又像是无比漫长。

她一个人走在青石板路上,重复着这些日子里,他一个人走过的路。

终于,在大门前停下,她按了门铃。

心跳得很快。

风忽然变得喧嚣起来,吹得两边的灌木丛簌簌作响,惊起了蟋蟀蝉鸣,也送来了花草幽香。

她回头扫视了一圈院子,能看到篱笆墙隐隐约约的轮廓。

依旧是当初的模样。

咔嗒一声,门开了。

明明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却在开门见到那个面孔的一刹那全身静止住。

像是血液也不再沸腾,心跳莫名缓了下来。

周遭的风细纱似的散开,不再将她团团围住。耳畔的声音变得遥远,天地间霎时宁静无比。

纪霖深看到她,像是意外至极,一向清冷的表情有了波动。那双墨色的眸子依旧幽黑,但像是隐含了一丝细碎的光,亮得摄人心魄。

但他一时没有说话。

一个站在门内,一个站在门外。

就这么默默地伫立着。

温蔷头微微昂起,凝视着他黑亮的眸子,声音伴着夏夜的晚风,很柔很轻:

“纪霖深,我能搬回来住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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