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低的吟唱,咿咿呀呀。

从骨子里透出的温柔,仿佛能抚平人内心中的所有创伤。

她原本还哭得停不下来,如今却想要睡了。

在睡眼朦胧之中,她迷迷糊糊地看着眼前的人,忽然想起来,他在台上唱戏的时候,并不是这样温柔的。

他生得那样漂亮,他们就总要他唱旦角。

可纵使是旦角,他也唱得那样铿锵有力,威风凛凛。

他生得姿态柔美,眉目含春。可偏偏善唱女将军挂帅,武女子从军,眼睛一睁尽是凌厉的自尊。

是以她第一次见到他,就对他充满了向往。

她日日都去听他的戏。

官家女子出入梨园并不体面。她却仿佛是怀着对父亲的报复,偏要做些荒唐的事来。

反正,她的父亲也不管她。

她分明是他的独女,本应是他的心尖肉。然而,在逢遭那般大难后,他却以她为耻,要她不许将丑事再提,更不愿为她伸张冤屈。

他甚至不愿再管她,好像权当没她这个女儿了一般。

她夜里垂泪,白天却越发叛逆,就真的成了下九流戏子的拥趸。她日日带着数名最顶尖的护卫,成了常去听戏的人中唯一的一个女子,再没有什么官家闺秀的样子。

听他的戏的时候,她会感到尘世美好。

好像她就是台上凛然大义的女将军,她就是英勇从军的女将士。

她不是什么府中的闺秀,不是被人压在身上就自此落入泥潭的小女子。

他的戏唱得那么好,声嗓一开石破天惊,如有神助。

每一个字都能唱到她的心里去。

任谁都能看出她很喜欢他。她的丫鬟最会给她讨巧,便悄悄告诉她,说像这样低微的戏子,她尽可以要他独给自己唱戏,甚至能私下陪她聊聊亦是他的福分。

她就不高兴了,斥责她不得胡说,要她对他放尊重。

她的丫鬟犹犹豫豫的,最后什么都没有说。

她就在台下仰着头看着他,看着他在台上的一颦一笑。下了台,他也会温温柔柔地看着她,眉眼里尽是笑意,仿佛看得出她纯粹的欣赏。

她觉得,他们之间似乎已经形成了某种默契。尽管他们从未说过话,但他知道她有多欣赏他。仿佛是为了回报这份知遇之恩,他也总会扬着头,一丝不苟地追求极致,每一次都比上一次更好,总是把最好的戏唱给她听。

她爱极了这种默契。

然而,很快,她就知道丫鬟没有说出口的是什么了。

那日,她看到他才从台上下来,就被人扯下衣衫,露出大片肩背。

前一刻还是威风凛凛的将军,下一刻就变作了任人欺凌的戏子。

肮脏的手粗暴地握住他的肌肤,留下一片鲜红的指痕。

他伸手推了一把,却甚是无力。他嘴唇颤动着,却没有说话。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像是想要看她,却撇过头,一眼都没敢看她。

她愣了一下。

眼前的景象刹那间就唤醒了她心中最可怕的记忆。一时间,她几乎站立不稳。

她这么愣了一下。

却就只有短短的一下。

她忽然就坚强了起来,高声斥责:“放肆!”

只消她的一个态度,她的丫鬟便就得了令,代替她高声训斥,道:“放肆!当朝丞相之女在此,尔等竟敢行此等腌臜之事!”

与此同时,一名护卫几步上前,剑鞘一抬,便将那几人吓得连退数步,再不敢造次。

原来赶走这样的人有这么简单。

她未能享得这样的福分,至少没有要别人也陷入与自己同样的境地。

她竟感到有些满足。

她看着正狼狈地整理衣襟的戏子,向他伸出了手,道:“随我回府吧。”

丫鬟不由自主地睁大了眼睛看她。名门闺秀,要将一勾栏院的戏子带回府中?

他的脚都不配碰上丞相府的青砖。

集中在她身上的视线有那么多,那么繁杂。她却哪儿也没看,只看着他。

等着他的回答。

他从不信神。

若真有神明,为何要芸芸众生各自挣扎,年年岁岁白食香火,从未施恩拯救苍生?

他在泥潭里听污言秽语,受下流猥亵。他仍尽力挺直着脖颈,在心里藏着自己的自尊。

活着。不丢人。

他上不信苍天,下没有父母,从来都只信他自己。

可是后来,他开始相信世上真有神女下凡。

他看得到她就开心,看不到她就难过。

只要是在她的面前,他用心维持的自尊似乎都消失得无影踪了。

只要能留在她的身边,他可以是她脚下的玩物,可以是给她唱歌的鹂鸟。

可是她却恼了。她皱着眉,很生气地看着他,头一次开口斥责他:“切不可再妄自菲薄了!”

她说他不是玩物。

是送福的童子。

他看着她。

说来,他夜夜哄她安睡,只有他一人能那么轻易地哄睡他。连自小陪她长大的丫鬟都做不到。

他知道这是为什么。

因为光是看着她,他的心里就填满了最温柔的温柔。

只要将那份温柔给她,她就可以睡着。

都赖她总是这样对他。

他心底里对她的柔软,下辈子也用不完。

“——小枢枢。”

“起床上学啦!”

“再不起来,阎罗又要抓迟到啦!”

程枢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

自从有那些乱七八糟的梦境之后……这是她做过最好的梦。

哪怕醒过来,也好像有无穷尽的眷恋在其中,整个人都暖融融的。

她看清那个人的脸了。

她拉开门,看着何遇。

“何遇,”她说道,“我感觉,真的……好喜欢柳颉之啊。”

……

“……所以,还是因为做梦?”听过程枢的描述后,何遇无可奈何地确认。

“你不明白,我的梦真的太真实了。”程枢道,“像真实地发生过一样。一醒过来连梦里的情感都还在。”

“之前不是说要去看医生吗?”

“去了。三甲医院心理精神科。医生说看不出有什么问题,让我好好休息。”

“嗯?你去看医生怎么没叫我一起。”

“我自己就可以的。”

“下次叫我一起嘛。去医院都没人陪岂不是终极孤独?”

“下次一定。下次一定。”

“所以……”何遇仿佛很漫不经心地开口,“你说喜欢柳颉之,是在醒来之后也觉得喜欢?”

“嗯。”程枢点头,“一想到他,我就感觉开心,好像什么烦恼都消失不见了似的。”

这种感觉过于真实,甚至让她有些兴奋。

仿佛发现了沧海遗珠,人生中忽然就多了一份切实无比的温暖。

毕竟,在梦中,她曾切身地感受到他是她内心的依托。

“那……”何遇问道,“这份喜欢……”是什么意义上的喜欢呢?

何遇的问题还没问完,二人迎面就遇到了柳颉之。

“颉之!”程枢不由自主地眯眼一笑,冲他挥挥手。

这是程枢第一次用这么亲切地称呼柳颉之。

柳颉之的眼中多少有些诧异,却只一闪而过。他泰然自若地冲她挥挥手,快步走过来,递给她一小盒蛋挞。

“我吃过早饭了。”程枢摆摆手。

“我在家给她做过饭了。”何遇很不经意似的补充道。

“这个也是我自己做的,专门拿来给你尝尝。还是热的呢。”柳颉之一笑,笑容温柔熨帖,“不过没事。晚点吃也行。”

他都这么说了,谁能不尝一口呢?

程枢就尝了一口。

!!!

真的很好吃!

让她想起很多很多年前,她第一次去肯德基。那会儿,她妈妈给她买了一个蛋挞。不是现在小小的那种,是很大的一个。咬一口尽是奶香味儿。

竟然能逼近这种经过了记忆美化的味道……

“超好吃!”程枢竖起大拇指。

柳颉之很开心的样子。“下次还给你带。”

“嗯嗯!”

“最近喜欢尝试下厨。做出来你都帮我尝尝怎样?”

“可以呀!不过这样可真的要胖了……”

“是代糖的。”

“……不愧是您!太上道了。”

“那是。”

程枢和柳颉之并肩走着。

何遇跟在他们后面。

在程枢说笑转头的时候,他能看到金色的晨光映照在她的脸上,好看得令人砰砰心跳。

但她的目光,却是落在别人的脸上的。

有那么一瞬间,他真的在想,如果提醒她“你梦里可是还折磨了我呢”,她是否会重新将目光集中在他的身上,不再去看别人。

但他当然不会那样说。

就算她永远都看着别人,他也不可能那样说。

那样说,会让她难过。

他不会做让她难过的事。

所以,他就只好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缓缓地吐出来。

以此安慰自己不断不断发紧的心脏。

然后——

“——啊?我觉得挺好啊!”他一脸阳光,自然而然地插进了他们的话题。

几人说说笑笑,很快就到了教室。

才刚进教室,程枢就瞥见自己桌上放了个很显眼的大红盒子。

是个挺大的sk-ii套盒。

程枢放下书包,随手拿起盒子上贴着的便签,打开看了一眼。

一句道歉。

落款是孙哲的名字。

值得原谅的伤害,通常是错手无意,一时冲动,或是浪子回头。

孙哲显然哪个都不是。

他不是无意中伤害她的,也不是一时冲动。碰掉他一点东西值不得“一时冲动”。

他打她,是因为他就是这样的人。

至于“浪子回头”……他从来都是这种人,才几天的工夫,就莫名其妙地浪子回头了吗?

何况一张几个字的便签,一份挺贵的礼物,仿佛在上头写着“送你这么贵的礼物,你怎么会不原谅”,见不到一丝后悔的意思。

程枢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忽然给她道歉,也并没有兴趣去关心。

实际上,就连那天他打她,她也根本没有放在心上。

像孙哲这样的人,存在本身她都并没怎么关注。

程枢随手把套盒连着便签拿了起来,放到了孙哲的桌上。

“不用了。谢谢。”她说道,转身就要走。

“诶!等等!”孙哲连忙拉住她,“是礼物不够好吗?”

“和礼物没关系。”程枢道,“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忽然和我道歉。”总之不会是因为真的感到后悔就是了,“不要做了。没必要。”

“不喜欢没关系。”孙哲拉着她不放,“你喜欢什么?我送你个更好的。”

程枢莫名其妙地有点烦躁。

她不知道该怎么和他解释,实际上,也不是很想和他解释。

“——好了。”就在这个时候,柳颉之忽然走了过来,掰开了孙哲的手,“她说不要做了。”

他的座位离程枢很近。

而何遇在教室的另一头,才刚刚走出几步远。

孙哲下意识地看向何遇。他是因为何遇才道歉的。

程枢顺着孙哲的视线看过去,才看到何遇,马上就想明白了其中的前因后果。

“不要再这样了,何遇。”她说道。

“谢谢你啦,颉之。”她说道。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