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流城靠海,海边有一座很高的塔。

登上塔,能看见远处载满货物的商船不断向岸边靠近,又从岸边远去。

再近一点,甚至能看见甲板上迎风而立的身着异域服饰的男女。

孟崖最后一次用轻功把他带到塔顶,指着一个方向对他说:“那里,我下一个将去的地方。”

贺云舒顺着方向看过去,是夕阳余晖下波光粼粼的海面。

贺云舒想挽留他,小小的手摇晃着孟崖腰间的酒葫芦,能感受到半满的酒在里面荡漾:“可那边没有路了。”

孟崖哈哈一笑:“没有路就坐船。”

贺云舒想,我爹是城主,可以不让船靠岸,于是他问:“如果没有船呢?”

你会留下吗?暗流城其实很不错的,商铺多样,各地的货物都有。

孟崖逆着海风喊:“没船还有大鱼,没有鱼还有大王八!他们都能载我过海!”

贺云舒想象:一个威风凛凛的侠客站在大王八壳上乘风破浪。

咦,有点辣眼睛。

他拒绝:“不行,你不能坐大王八。”

恰好,一只硕大的海鸟从他们头顶划过。

孟崖指着天空:“不坐大王八,大鸟也一样!”

贺云舒勉强同意了,大鸟可以,比鱼和王八威风。

还想说些什么,他听见有人在底下喊:“云舒!孟大侠!回家吃饭了!”

往下一看,是少年时期的贺冷杉。

“就来!”贺云舒喊,他转头想对孟崖说,“我们回去吧。”

可是身旁空空如也。

“孟大侠?孟大侠?”贺云舒焦急地四处张望。

又一只海鸟划过头顶。

难道在鸟背上?贺云舒看见海鸟侧身划过水面,拉起一道长长的白线。

海面上,孟崖脚下踩着巨大的龟甲。

只见孟大侠解下腰上的酒葫芦,猛灌一口,回头冲着贺云舒的方向大笑:“骗你的!就坐大王八!”

“啊!不要王八!”

贺云舒从梦中惊醒。

贺冷杉摸摸他的脑袋,问:“什么王八?”

贺云舒呼吸急促,终于反应过来:哦,原来在做梦。

他明明记得孟崖是乘船走的。

还好还好。

贺冷杉担忧:“做噩梦了?”

贺云舒摇头:“没有。”

贺冷杉:“那起床吃饭吧。”

“嗯。”

饭菜都布置好了。

贺冷杉给他夹菜:“城郊的鲜鱼,尝尝。”

咔嚓——像老木枝折断。

贺云舒望向窗外:“什么动静。”

然后被塞了一片鱼。

鱼骨已经被厨师剔除,只剩下无害干净的鱼片,口感细腻。

这位兄长始终惦记着弟弟没吃成的鱼宴,命人捞了一筐在后厨的水坛里养着。

扑通扑通——像巨石入水,像大鲤回家。

贺云舒:“大哥,你听见了吗?”

贺冷杉又夹菜:“刚冒头的鲜笋。”

笋片白嫩脆爽,不用大料辅佐,清炒出锅便已鲜美至极。嚼碎下去,口齿还残留着雨后山野的清香。

唰啦唰啦唰啦——像笤帚捅树冠,狂风卷花坛,大雨浇金钟。

继续夹:“鸡腿。”

贺云舒放下筷子,神色严肃认真:“是不是有人在打架。”

贺冷杉把鸡腿放到他碗里,一本正经:“怎么会呢,你听错了,来来,吃饭。”

“哪里跑!”外面,一声怒吼直上云霄。

贺云舒琥珀色的眼睛里写着不容置疑四个大字:我刚刚听到什么?你还说没打架。

“咳。”贺冷杉也放下筷子,“大寒。”

大寒不知从哪冒出来:“属下在。”

“让外面消停点。”

打就打,这骂的是什么东西,是小孩子能听的吗?

大寒:“是。”

没多久,外面的动静就消失了。

贺冷杉:“继续吃饭。”

“哥。”贺云舒咽下米饭,“外面是谁啊,刚刚的声音我听着耳熟,好像是惊蛰的。”

贺冷杉镇定自若:“你听错了,不是他。”

贺云舒一想,也对,惊蛰身为暗卫首领,极少露面,整个人看上去冷峻帅气,唯一美中不足的是说话有点结巴,因此平日寡言少语的。

他心道:刚才声音的主人好像很生气,惊蛰那么稳重,才不会因为生气失了分寸。

“呸,不要脸的狗……狗东西!”外面,惊蛰骂骂咧咧地被大寒拉走了。

贺云舒:……

冷酷暗卫的形象有点破碎。

他的好奇心被激起了,谁能让惊蛰动怒?

正想着,敞开的窗户倒吊下来一个人,那人手里还抱着个瓜,可见腿力和臂力都十分了得。

两天没见,殷楚之还是熟悉的腔调:“小郎君,吃饭呢,啊,少城主也在,真的好巧。”

巧个头!贺云舒他看殷楚之的腿确实已经痊愈了,默默喝了一口汤,心道:这就一层楼,你为何从顶上下来?

痊愈了,骄傲了。

特意来他面前显摆是吧。

哼。

贺家两兄弟都不说话,静静看着他。

殷楚之把瓜放在窗台上,然后从胸口摸出一封信,用瓜压好。

“二位吃好喝好。”操着店小二一般的口吻从屋顶飞走了。

贺云舒震惊:他的身手竟然这般好?

贺冷杉走到窗前,仔细检查了一遍殷楚之放下的东西。

左看右看,伸手拍拍。

熟了,咳,不对,确实是个普通西瓜没错。

然后把瓜放到一边,拿起那封信。

贺云舒不好走动,在餐桌旁伸长脖子,眼里露出求知的目光:大哥,给我看看。

贺冷杉把信封给他,贺云舒接过来,只见上面写着:贺小郎君亲启。

笔锋遒劲有力,字倒是写得不错。

贺冷杉道:“拆开看看。”

信封里有两张纸。

上面一张写着——

“贺小郎君安。殷某前日于三花阁下金屋前偶遇郎君,然殷某言语鲁莽,触怒郎君。自此别后,懊悔不已。”

贺云舒看了两句停住了:道歉信?

接着往下——

“小郎君说得对,三花阁下乃天选之鸟,境界空灵,不屑切切为人语(注:此处人语指殷某此等粗鄙之人的言语)。殷某有幸,闻得其声天籁,如清泉涓涌,春风过谷,又如昆山玉碎,凤音啼鸣,且乐且哀,殷某有感而叹:此乃神鸟也!”

贺云舒扯了扯嘴角:就三花哪破锣嗓,这也能吹。

继续——

“殷某受仙语所惑,飘飘乎不知其所以然,竟妄下狂言,对三花阁下不敬。万幸郎君于身侧提点,方醒悟及时,悬崖勒马,不至一错再错。醍醐之恩,殷某深知无以为报,特持老农所赠麒麟金瓜一枚及拙作一幅赠于郎君,另有银米三捧奉于三花阁下树前,聊表吾心。”

文字到此结束。

麒麟金瓜……贺云舒看着窗台上比三个脑袋加起来还大的西瓜,沉默了:说得好听,不就是个西瓜。

哦对了,还有一张。

展开第二张纸,这便是殷楚之的“拙作”了。

纸上有一行小字:神鸟托梦图。

画中,一只肥胖的鹦鹉站在金枝上,耀武扬威地昂首望天,占了大半张纸。地上,一个潦草的小人匍匐跪拜,脑门上写了个“六”,殷六的六。

虔诚的姿势仿佛昭示了一句话:我真的知错了。

总体而言,很是生动。

贺云舒忍俊不禁:“哈哈哈……”

然后发现贺冷杉在看他,眼神意味不明。

贺云舒:“哈哈哈……咳咳咳呛到了咳咳咳。”

赶紧正色。

贺冷杉放下筷子:“云舒,难得看见你笑。”

贺云舒否认:“我没有。”

贺冷杉夺过画,在他眼前晃。

贺云舒:“哈哈哈哈哈。”

眼泪都要出来了。

贺冷杉:还说你没笑。

贺云舒又否认另外一件事:“我明明经常笑。”

露出牙齿,嘻嘻哈哈。

看吧,经常笑。

不是的,不是这样的笑。

贺冷杉心里明白,自那件事情发生以后,弟弟就很少发自内心地笑过。

他讨厌见到生人,总是把自己关起来。

不出门,不经事,没有朋友。

这样的贺云舒,生活中没有除家人以外的色彩,家人又都忙碌,他哪里会开心。

贺府里的人各司其职,要不是有小满跟着他,贺冷杉是千万不放心的。

然而小满过于一根筋了,或者说,贺府的人皆是如此,包括贺冷杉自己。

贺云舒不喜见人,贺府就纵着他,以为这样就是对他好,可是时间一长,贺冷杉他们开始害怕起来,害怕贺云舒把自己裹成一个封闭的茧。

殷楚之是个外来客,行事不循常理,也不像其他人一般趋炎附势。

贺冷杉本想让他伤好后就走,但是现在看来,这个人好像还有点作用。

算起来,贺云舒身边很久没有新人出现了,也许是个机会。

他又问,“云舒,你打算如何处置这个瓜?”

贺云舒:让我想想。

片刻之后:“杀了吧。”

吃瓜。

用完饭后,贺冷杉去办公务了。贺云舒待在屋里,展开信和画。

贺云舒:好傻,什么人才会把自己画成这样。

小满凑过来:“公子,你在看什么?”

少城主让他先去隔壁用餐,吃到一半就听见外面冒出许多不寻常的动静,乒乒乓乓,像拆家。

他跑出去一看:老天!

几人抱的古树被拦腰截断,精心养护的花坛砖石开裂,土壤都从里面迸出来,湖心亭的瓦片更是被打得稀碎……

谁干的?小满只见两道残影在空中飞来飞去。

他的眼力跟不上他们的速度,残影不一会儿就飞远了。

我一定是在做梦,怎么有人敢在贺府动手。

我应该在干什么来着,哦,吃饭,我去吃饭了。

小满恍惚离去。

下人们收拾完碗筷后他才进到贺云舒的房里来,根本不清楚刚才发生了什么。

贺云舒把纸张递给他。

小满看过后:什么乱七八糟的,这个殷楚之真是莫名其妙,连鹦鹉都能吹出花儿来。

贺云舒:“哈哈哈。”

小满只好跟着:“……哈哈哈。”

公子居然喜欢这种调调!我竟然不知道!我怎么能不知道!真是该罚!

小满下定决心好好学习,收回前面乱七八糟的评价,公子喜欢的就是精华。

小满看着画,夸道:“好!好画!”

回去临摹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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