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

    书吟霎时明白过来。

    王春玲哪有病?

    她是在装病,骗书吟回家。

    骗她回家,相亲。

    王春玲看见了她冷下来的脸色,硬拉着她,压着声音,道:“这么多人在,你给妈点儿面子。”

    又是面子。

    子女要为父母的面子买单,而父母从不会为子女设身处地着想过。

    书吟到底是心软的,强撑着笑,和面前的男生打招呼。

    “你好。”

    “你好,我叫许钧豪。”

    “书吟。”

    “我知道你的名字,书吟,你的名字很好听。”男生站了起来,夸赞完,反倒自己不太好意思,略有些拘束地挠了挠头。

    “钧豪这人就这样,很腼腆害羞的。”边上坐着的一位阿姨开腔了。

    许钧豪叫她:“小姑……”

    “好好好,我不说,你们年轻人聊,我们打麻将去了,给你们小年轻腾地儿。”

    说完,沙发上坐着的人都走了。

    王春玲钻进厨房:“快到晚饭的时间了,小许啊,你留在家里吃个晚饭再走。”

    许钧豪看向书吟。

    冬日阳光光线稀薄,落在书吟的脸上,是毫无血色的惨白。

    她嗓音里不含一丝温度,说:“吃了晚饭再走吧。”

    以为她会把人赶跑,没想到她却松口留人。

    王春玲心想,书吟该不会看上这小许了?

    她趁热打铁:“书吟啊,小许是北师大毕业的,现在在附中——你母校,当数学老师。人就比你大一岁,你俩应该有共同语言!”

    许钧豪诧异:“附中是你母校吗?”

    书吟神色清冷:“嗯。”

    许钧豪说:“也是我的母校。我是15年毕业的。”

    书吟:“我是16年。”

    许钧豪:“那你得叫我一声‘学长’。”

    见他俩就此展开话题,王春玲喜上眉梢,适时离开。

    “说不准我们还见过呢?我——”

    余光瞥见王春玲进了厨房,书吟打断许钧豪,“——我们换个地方聊聊,可以吗?”

    许钧豪顿了顿,说:“可以。”

    王春玲和书志国执意给她留了个房间,但书吟没在这里睡过一晚。

    她走进来,敞着门,不待许钧豪开口,书吟直说:“抱歉,我很久没回家了,我爸妈对我的事不太了解。”

    许钧豪讷讷:“什么意思?”

    书吟声音清淡:“我已经结婚了。”

    许钧豪脸上表情崩坏,过半分钟,他找回自己的声音:“你开玩笑的吧?不想相亲你可以直接说的,没必要用这种理由拒绝我。哪有人结婚不告诉自己爸妈的?”

    受过教育的知识分子到底是不一样的,有理有据地分析着:“王阿姨也和我说过,她之前给你介绍过几个男

    的,你连面都没见就拒绝他们。我希望你不要太拒绝相亲这种事,也不要太有压力,相亲不过是认识人的一种渠道,不是说,我和你相亲了,我俩就是要结婚的。”

    怪不得王春玲要用这种方式骗书吟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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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许钧豪俨然是她母亲眼里的完美女婿人选。

    要学历有学历,要工作有工作,谈吐大方又有礼貌。

    兴许是他太过体面,让她的拒绝,有些难以启齿的狼狈。

    “我没有和你开玩笑,许……老师,”她记不住他的名字,只记得他是老师,她呼吸裹挟着疲惫,“前不久领的证,隐婚,暂时没有和任何人说。”

    许钧豪仍旧不相信,但他也不相信,会有人拿结婚当挡箭牌。

    半信半疑里。

    书吟胸肺里沉着口浊气,她说:“你比我高一届,那你应该认识商从洲吧。”

    许钧豪:“认得,他和我还是一个班的。”

    书吟:“他是我丈夫。”

    许钧豪呆住了好半晌。

    他脸上的表情很是精彩,震惊,茫然,错愕,到最后,竟然隐有一丝的鄙夷。

    “开什么玩笑?他是你丈夫。”

    书吟怎么会看不出他眼里的嘲笑呢?

    人们常在相亲后面加一个词,市场——相亲市场。

    因此,相亲与做生意没什么差。

    相亲的人,总要审视另一方,与其是否配对。学历、身高、外貌等等都在考察范围内,匹配成功,才有进一步了解的机会。这是门槛。

    而在这个市场里,商从洲是放在高端商场奢侈品店的顶级产品,全球限量款。

    至于书吟。

    说的好听点叫全职翻译,难听点呢?是没有固定工作、固定收益的无业游民。家境普通,最拿得出手的,是她的学历。

    可在繁华的南城,重点大学毕业的学生一抓一大把。

    书吟是搭建在商场走道里临时展销柜上摆放着的衣服。

    比地摊货高一个档次,却无法放入橱窗里。

    一句话简单概括——比上不足比下有余。

    不是一个世界的人,怎么可能会在一起?

    书吟双唇翕动,但她意识到自己和商从洲的事,又岂是三言两语能说的清的。

    光尘涌动,沉默间,许钧豪离开她的房间,走去了厨房。

    王春玲的嗓门很大:“什么?这就走了?”

    “书吟,你送送小许啊!”

    也不知道许钧豪说了什么,王春玲气急败坏地走到书吟面前,“你和小许说了什么?他不是答应了在家里吃晚饭的吗,怎么又走了?”

    “我和他说我结婚了。”

    “什么?”王春玲的声音响的几欲掀起天花板,“你上哪儿结婚的,你和谁结婚,你结婚我怎么不知道?”

    “就是和一个男的结婚了。”

    “书吟!”王春玲气的脸上下垂的肉都在抖,“你现在什么理

    由都能编出来了是吗?”

    “我没有编,我也没有骗你。书吟淡声,“我要回家了。”

    “回什么家?这里不是你的家吗?”

    “……”

    “是我家,是我没住过一晚的家,是连书桌都积灰的家,是我一进屋就发现屋子里坐着一堆我不认识的人的家,是我一年回一次迎接我的不是爸妈的关心问候而是相亲的家。”

    “妈,您看这里像是我的家吗?”

    她眼眸紧阖,再睁开,眼里流淌着的无奈,落在王春玲眼里,是无可救药的嘲讽。

    回应她的,是“啪——”的一声。

    疼。

    刮骨的疼。

    极用力的一个巴掌,扇在书吟的脸上。

    她被打的脸往一侧斜去,身体不受控地晃了晃,险些站不稳。

    不知安静了多久。

    巴掌打出去后,王春玲恍然回神,她神情里有自责。可木已成舟,巴掌已经扇了出去,再自责也无济于事。

    她心疼地问:“……疼吗?妈妈不是故意的,书吟,你能不能考虑一下妈妈的感受?这里就是你的家啊,我是你的妈妈。如果你是我,你听到自己的女儿说的这些话,你心里会好受吗?”

    火辣辣的疼感在脸上蔓延。

    冬天昼短夜长,日落尤为迅猛。

    天色暗了下来,书吟半低着头,脸藏于暗处,看不真切表情。

    她深着呼吸,反复几次的深呼吸,眼里的潮气叠浪翻涌,都被她沁在眼眶里,没有落下来。

    “嗯,我的错。”书吟温顺又服从的姿态,是个完美的乖乖女,“那你呢,你就没有错吗?”

    她始终低着头,没有看王春玲。

    连反抗都是轻声细气的。

    “骗我说你生病了,你知道我有多着急吗?”

    “我说过很多遍我不需要你给我介绍相亲对象,你有听过我的话一次吗?”

    “你总是让我去考编当个老师,为什么?我有说过我喜欢当老师吗?还是因为你觉得有个当老师的女儿很体面,很有面子?”

    过去过去,有太多的委屈时刻了。

    分明她是家中独女,可书吟很少有受父母宠爱的时刻。

    读书时,只要她成绩倒退,迎接她的不是安慰,而是数不清的指责。

    怪她不努力,怪她不认真。——他们是结果论的父母。

    等到上大学了,得知书吟勤工俭学,他们便直接断了书吟的生活费。

    书吟要买房时,父母一万个不同意,要不是奶奶把书吟的户口本偷出来,房子估计买不成。因为在父母的眼里,书吟迟早是要嫁出去的,她的未来老公会备好新房,她一个小姑娘买什么房?

    商从洲反问过书吟,当他们的儿媳妇,比当他的妻子要重要吗?

    其实二者,一样重要。

    因为书吟从小到大被灌输的观念是——

    “你得学做家务,等结婚

    了,要给老公做饭的,你不会做饭,你俩怎么过日子?婆婆会说你的。”

    “你的房间怎么这么乱,要是被男朋友看到,估计会嫌弃你。”

    “结婚了肯定要生小孩儿啊,至少要两个,不生小孩儿的话,婆婆肯定不开心。现在婆媳关心多紧张啊。”

    书吟真的很想反问她妈一句:“你到底是给自己养女儿,还是在给别人养儿媳妇?”

    可即便如此,长年累月的“训导”,造就了书吟敏感多疑的性格,造就了她的讨好型人格。

    她要讨好所有人,除了她自己。

    听到书吟的话,王春玲的表情,有震惊,但更多的,是受伤。

    “我是你妈,我还会害你不成?我让你当老师,是因为老师这份工作很安逸很稳定!我让你相亲——哪有人是不结婚的?早点相亲,就能遇到条件好的男孩子,等你岁数大了,遇到的都是被人挑剩下的残羹冷饭!”

    放在以前,书吟肯定会反问一句,结婚有什么好的。

    但现在不一样了。

    书吟忍着脸上的疼感,每说一句话,唇角牵动着脸皮,生疼。

    她说:“我真的结婚了,上个月领的证。”

    王春玲眼刀锋利:“和谁结婚的?你结婚之前不带那个男的回家让我和你爸见见吗?书吟,在你眼里,到底有没有爸妈?”

    书吟说:“见不见都不影响我和他结婚这件事。”

    王春玲大怒:“你被那男的灌了迷魂汤了!”

    她斥道:“家长都不见就把你骗去结婚的男人,能是什么好东西?书吟,你都这么大了能不能动动脑子?”

    相比与她的暴怒,书吟万分平静。

    她颤抖着手,捂脸,缓缓抬起头,眼里蓄着一行泪:“反正我和他已经结婚了。”

    王春玲气的整个人都在抖:“你把他叫来!”

    她猛地扑向书吟,翻找着:“你手机呢?给那个男的打电话,让他滚过来见我和你爸!”

    王春玲力气很大,书吟躲闪着,一个趔趄,整个人跌落在地。

    手机也从口袋里掉了出来。

    恰好手机响起来电音乐。

    书吟想去拿,王春玲快她一步,拿起手机。

    她瞥见来电人,是商从洲。

    书吟心猛地一紧,脸上表情不再是平淡无澜的,紧张又慌乱:“妈,你把手机还给我。”

    王春玲抽了抽嘴角:“这就是那个骗你结婚的男人,对吧?”

    然后,她没有一丝犹豫,按下了接听按钮。

    “妈——!”书吟瞳仁地震,声嘶力竭地喊着。

    声音穿过耳膜,穿过手机,直抵商从洲的耳边。

    还不待王春玲开腔。

    手机因为没电,自动关机了。

    王春玲看见眼前黑屏的手机,痛心欲绝,“书吟,你看看你现在,为了个男人,和妈妈吵架?你别忘了,是谁怀胎十月把你生下来的,又是谁含辛茹

    苦把你养这么大的。父母的养育之恩,比不过一个半道认识的男人吗?”

    她盯着书吟好一会儿,而后,满脸失望地离开了书吟的房间。

    紧接着,是大门打开的声音。

    书志国新奇道:“楼下停了辆宝马,崭新的,听说是咱们家吟吟的车?真的吗?”

    王春玲哼了声,冷嘲热讽道:“你家闺女赚钱了,发达了,不把爸妈放在眼里,做事那叫一个随心所欲。”

    书志国不明所以:“怎么突然脾气这么大?”

    顿了顿,疑惑:“和吟吟吵架了?该不会因为相亲那事吧?”

    王春玲没好气:“我要给你们做晚饭,她在房间,你问她去!”

    她骂骂咧咧的,“大半年才回一趟家,为了她回家,我还忙里忙外地买好吃好喝的,就为了她回家能舒舒坦坦。供她吃哄她喝供她上大学,结果呢?念完书,直接搬去外面住,有主见有想法了,可真是了不得。早知道这样,我就不该让她读书!”

    “不让我读书,让我二十岁就结婚生小孩是吗?”

    不知何时,书吟走了出来。

    书志国见到她红肿的脸,左半边脸,印着明显的指印,震惊之余,很是心疼:“谁打的你?”

    王春玲怒道:“书吟,你别是不是以为读过书就很了不起?敢顶撞我了。”

    父母多矛盾——

    想要自己的子女在外独当一面,却无法接受子女在自己面前有独立的思想。

    书志国一头雾水:“到底在吵什么啊?”

    王春玲转头斥书志国:“你养的好女儿!”

    怒火迁移到书志国身上来,本就听得莫名其妙,书志国现下火大:“说什么呢?女儿是我一个人的吗?”

    一派争吵声里。

    书吟面无表情地离开。

    身后,书志国叫她:“书吟——”

    王春玲故意抬高了声音:“叫什么?你闺女说了,这不是她的家!”

    书吟几乎是跑着下楼的,步伐慌乱,像是逃离。

    夜色昏沉沉的,周遭是苍茫的雪,路灯时明时暗。

    寒冷的雪天,街道里是寂寥的空旷。小区里点着一盏盏灯火,菜香浸在湿冷的空气里,寒风卷过,被凛冽吞噬。

    书吟孤身一人的往前走,低着头,漫无目的。

    出来的匆忙,她才发觉,车钥匙和手机,都落在了家里。

    一阵寒风吹过,极冷。

    冻得她鼻尖泛红。

    不知走了多久,书吟似是终于支撑不住,在边上积雪重重的公共座椅上直截了当地坐了下来。

    落雪如同雪崩般压在她身上,盖住她的衣服,她的肩,她的头发。

    头顶是一盏朦胧昏黄的灯,隔着枯朽枝桠,在她身上落下一层光圈。

    商从洲跑动的步子,顷刻间停住。

    附近的街道他几乎跑了个遍,终于找到了和她极像的身影。他浑身冒汗,气喘吁吁地走到她面前。

    湿了的眼睫如同淅沥眼帘般,书吟看着面前出现的人,隐忍着的泪,终于滴落。

    商从洲俯身,和她的视线保持着同一水平线上。

    他忍不住伸手,微凉的掌心,触碰到她冰凉的左脸,不受控地颤着。

    “疼吗?”他问。

    书吟眨眼,眼泪夺眶而出,蔓延至他掌心。

    她带着哭腔地问他:“你怎么会在这里?”

    他问:“疼吗?”

    她说:“疼。”

    他深吸了一口气,呼吸间带着白雾。

    雪好像在这瞬间下得更大,将他们都埋住。

    商从洲解开衣服,把书吟抱进自己的怀里。

    他怀里是温热的,柔软的毛衣抚慰着她的脸,她听见他的心跳声,也听见了他的心碎声。

    “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她问。

    “因为我觉得,你需要我。”他说。

    像是电影画面般,他的出现,伴随着救赎的宿命感。他是心软的神,让她难以抗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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